正文 第11章 理想與實際

11.1理想與實際有距離

以上由第五章到第十章,介紹南宗禪的情況。這一章和下一章,可以看作以上幾章的補充,是說,禪,陳義很高,正如世間有些事物一樣,也是盛名之下,不免其實難副。

人生於世,不能離開實際,像是也不能離開理想。實際有時,對有些人是常常,冷冰冰的;為了尋找溫暖或熱,就不能不乞援於理想。理想和實際的關係相當微妙:理想生於實際,這是因欠缺而希求;理想可以變為實際,這一部分要靠人力,但一部分也要靠機緣(舊曰天命);理想步子輕捷,實際步子遲緩,所以常常苦於追而追不上。追不上,理想和實際間就有了距離。這雖然是理有固然,就人生說總是不小的憾事。

佛家,縮小些說禪林,雖然想出世,究竟還是住在人間,因而也就不能躲開實際追不上理想的憾事。禪的理想,如許多禪宗典籍所說,是走頓悟的路求解脫,了生死大事。為了實現這個理想,有不少人(包括少數女性)出家了;還有些人,所謂居士,不出家,卻也熱衷於參話頭,解公案。而據說,有許許多多的人就真悟了,就是說,實現了理想。實際真是這樣嗎?恐怕還是有距離,或者說,實際並不像典籍中描畫的那樣如意。這裡先要說明一下,所謂實際,就涉及的人說,不是包容全體四眾的實際(用佛家的尺度衡量,四眾中有不少人是不及格的,如只求避賦稅徭役得溫飽的,只求世間福報的,甚至敗道的,前面曾談到),是只包容真參禪而真有所得(如甘于山林的淡泊生活,不生塵念)的實際。就是這樣縮小範圍,我覺得,理想和實際間總還不免有或大或小的距離。這可以從以下一些事上看出來。

11.1.1禪與教

教是依佛理漸修,比喻是坐火車,一站一站地到達目的地。禪是坐光子火箭,一閃間到達目的地(頓悟),所以強調直指本心,不立文字。其極也就成為:

(1)南嶽懷讓禪師——(唐玄宗)開元中,有沙門道一(馬祖),在衡岳山常習坐禪。師知是法器,往問曰:

「大德坐禪圖甚麼?」曰:「圖作佛。」師乃取一磚,於庵前石上磨。一曰:「磨作甚麼?」師曰:「磨作鏡。」一曰:

「磨磚豈得成鏡邪?」師曰:「磨磚既不成鏡,坐禪豈得作佛?」(《五燈會元》卷三)

(2)葯山惟儼禪師——看經次,僧問:「和尚尋常不許人看經,為甚麼卻自看?」師曰:「我只圖遮眼。」(同上書卷五)

(3)大珠慧海禪師——(僧)問:「如何得大涅槃?」師曰:「不造生死業。」曰:「如何是生死業?」師曰:「求大涅槃是生死業,舍垢取凈是生死業,有得有證是生死業,不脫對治門是生死業。」(同上書卷三)

(1)是不要坐禪,(2)是不要讀經,(3)更厲害,連佛法也否定了。話都說得乾脆,表現為行動像是做得絕,這是禪的修持方法的理想的一面。

實際真就是這樣嗎?恐怕不能然。最重大的理由,前面提到過,是沒有真誠接受佛理的準備,即沒有悟的內容,又能悟個什麼?準備,要日積月累地學,這和不坐禪、不看經等是不能相容的。由此可以推斷,燈錄一類書所記,突出奇言異行,甚至只收奇言異行,是多看理想而少看實際,甚至只見理想而不管實際。但就是這樣,字裡行間也常常透露一些重視漸修的消息。如:

(4)趙州從諗禪師——上堂:「金佛不度爐,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內里坐。菩提涅槃,真如佛性,儘是貼體衣服,亦名煩惱。實際理地甚麼處著?一心不生,萬法無咎。汝但究理,坐看三二十年,若不會,截取老僧頭去。夢幻空華,徒勞把捉,心若不異,萬法一如,既不從外得,更拘執作么?」(同上書卷四)

(5)臨濟義玄禪師——僧問:「如何是真佛真法真道?乞師開示。」師曰:「佛者心清凈是,法者心光明是,道者處處無礙凈光是,三即一,皆是空名,而無實有。如真正作道人,念念心不間斷。自達磨大師從西土來,只是覓個不受人惑底人,後遇二祖,一言便了,始知從前虛用工夫。山僧今日見處,與祖佛不別。」(同上書卷十一)

(6)芙蓉道楷禪師——示眾曰:「夫出家為厭塵勞,求脫生死。休心息念,斷絕攀緣,故名出家,豈可等閑利養,埋沒平生?直須兩頭撒開,中間放下。遇聲遇色,如石上栽花;見利見名,似眼中著屑。況從無始以來,不是不曾經歷,又不是不知次第,不過翻頭作尾,止於如此,何須苦苦貪戀?如今不歇,更待何時?所以先聖教人,只要盡卻今時,能盡今時,更有何事?若得心中無事,佛祖猶是冤家。一切世事自然冷淡,方始那邊相應。」(同上書卷十四)

趙州、臨濟是著名禪師里最瘋瘋顛顛的,可是間或也用常語講佛理。芙蓉道楷禪師是北宋末年人,已經是禪風日趨險怪的時候,可是授徒,有時仍不能不平實地講道理。可見南宗禪,標榜的理想雖然是破一切的頓,實際卻是或明或暗地也走漸的路。

11.1.2頓悟與慣熟

修持,得悟,上一節是由授的方面說,實際並不像理想的那樣奇妙;這一節由受的方面說,也是實際不像理想的那樣奇妙。南宗禪講頓修,當然相信頓是可能的,而且事實上不少見。真是這樣嗎?這個問題很複雜。簡單而總括地說是(如《五燈會元》一類書所述說),說不是,恐怕都不妥當。情況千差萬別。但萬變不離其宗,至少我們常人總是認為,世間事也容許奇妙,但奇妙應該是科學常識範圍之內的奇妙;越出範圍,不管說得如何繪影繪聲,其真實性就頗為可疑了。具體說,如真有時間短、程度深的所謂頓,那也必是漸修的結果,而不能突如其來。這樣說,有些所謂頓,傳奇味太濃,我們就難於引為典據,或說應該存疑。如:

(1)金陵俞道婆——市油糍為業。常隨眾參問琅邪(永起),邪以臨濟(義玄)無位真人話示之。一日,聞丐者唱《蓮花樂》云:「不因柳毅傳書信,何緣得到洞庭湖?」忽大悟。(《五燈會元》卷十九)

(2)文殊思業禪師——世為屠宰。一日戮豬次,忽洞徹心源,即棄業為比丘。(同上書卷二十)

這二位,俞道婆不是出家人,後一位是「洞徹心源」後才出家,竟然因聽唱曲、因殺豬而頓悟,真是奇到常情之外了。以常情推之,這應是比理想更加理想的道聽途說。

實際顯然不會是這樣。關於實際,可舉禪林的幾位龍象為例。

一位是馬祖道一,才高,影響大,可是學歷並不簡單。幼年出家,在資州唐和尚處落髮,在渝州圓律師處受具足戒。以後東行,到衡岳山,習禪定。這時期遇見南嶽懷讓,從懷讓學禪十年,才得到懷讓的印可,說他「得吾心」。這是由小學而中學,由中學而大學,而研究院,得悟並不是一蹴而就的。

一位是南泉普願,《五燈會元》卷三說他:「唐(肅宗)至德二年(應說載)依大隗山大慧禪師受業,詣嵩岳受具足戒。

初習相部舊章,究毗尼篇聚。次游諸講肆,歷聽《楞伽》《華嚴》,入中百門觀,精練玄義。後扣大寂(馬祖)之室,頓然忘笙,得遊戲三昧。」他比老師馬祖學得更雜,除可以算作禪的《楞伽經》以外,還有法相、華嚴、三論諸宗的典籍。

一位是葯山惟儼,十七歲在潮陽西山慧照禪師處出家,在衡岳希操律師處受戒。通各種經論。想習禪,先到石頭希遷處。因緣不契,到馬祖道一處;侍奉三年,又回石頭希遷處。

他是不只一次轉學,才得了道。

一位是雲岩曇晟,少年時在石門出家。後參百丈懷海,侍奉二十年,因緣不契。於是改參葯山惟儼,才得開悟。在以清規嚴著稱的百丈處修持二十年,當然不會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這是有了漸的基礎,才能取得葯山處的頓。

總之,南宗禪的典籍突出頓,是多少帶有宣傳彩票中彩的意味,而實際,中彩的可能是微乎其微的。

11.1.3出世與家常

出世間是理想,實際是,至多只能由里巷遷到山林。彼岸是更理想的理想,因為,至少是常人都沒有看見過。這不能怨出家二眾,因為他們也是人,也是生在這個世間。生在世間,不管有什麼奇妙的想法,既然要想,先要活。活,要有基礎,中土通常概括為四種,衣食住行。佛家想得加細,是房舍、衣服、飲食之外,還加上湯藥(四事)。四事,就是多到四百事、四千事,在常人的思想中可以調和無扞格。佛家就不成,因為理想是要躲開這些,而實際卻偏偏不能離開這些。最大的困難是住,因為不像一缽、三衣那樣容易得到。不得已,只有靠大施主布施,如楊衒之《洛陽伽藍記》所記,由永寧寺起,都是靈太后等大人物興建的。施主還有更大的,如梁武帝就是最著名的一位。施主當然是世俗人,這就不可避免地要把美妙的理想敲碎,使碎片落在實際上。衣食方面的種種也是這樣,來源也不能不是世俗人的布施。也許因為有見於此,或者求布施也不那麼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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