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9章(2) 機鋒公案

第十類,所答非所問的。如:

(37)烏石靈觀禪師——僧入禮拜,問:「如何是西來意?」師曰:「適來出去者是甚麼人?」(同上書卷四)

(38)金輪可觀禪師——問:「從上宗乘如何為人?」師曰:「我今日未吃茶。」(同上書卷七)

(39)雪岳令光禪師——問:「如何是諸法之根源?」師曰:「謝指示。」(同上書卷七)

(40)清涼文益禪師——問:「如何是法身?」師曰:

「這個是應身。」問:「如何是第一義?」師曰:「我向你道是第二義。」(同上書卷十)

故意岔開,用意顯然是破問者的思路。

第十一類,離奇而不著邊際的。如:

(41)龍雲台禪師——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曰:「昨夜欄中失卻牛。」(同上書卷四)

(42)趙州從諗禪師——僧問:「如何是古佛心?」師曰:「三個婆子排班拜。」(同上)

(43)國清院奉禪師——問:「十二分教是止啼之義,離卻止啼,請師一句。」師曰:「孤峰頂上雙角女。」問:

「如何是佛法大意?」師曰:「釋迦是牛頭獄卒,祖師是馬面阿旁。」問:「如何是西來意?」師曰:「東壁打西壁。」(同上)

(44)資國道殷禪師——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曰:「普通八年遭梁怪,直至如今不得雪。」(同上書卷八)

這種像是胡扯的話,用意當然也是破知見的執。

此外,答學人問,還有不自出心裁,重複舊話的。如:

(45)雪峰義存禪師——問:「剃髮染衣,受佛依蔭,為甚麼不許認佛?」師曰:「好事不如無。」(學趙州和尚)(同上書卷七)

(46)長慶慧稜禪師——問:「羚羊掛角時如何?」師曰:「草里漢。」曰:「掛角後如何?」師曰:「亂叫喚。」曰:

「畢竟如何?」師曰:「驢事未去,馬事到來。」(「驢事未去,馬事到來」學靈雲志勤)(同上)

(47)保福可儔禪師——僧問:「如何是和尚家風?」師曰:「雲在青天水在瓶。」(學葯山惟儼)(同上書卷八)

(48)興教惟一禪師——問:「如何是道?」師曰:

「刺頭入荒草。」曰:「如何是道中人?」師曰:「乾屎橛。」(「乾屎橛」學德山宣鑒「釋迦老子是乾屎橛」)(同上書卷十)

這有如常人寫詩文用典,隨手拈來,既省力,又顯得質實量重。

以上十一類(或加「重複舊話」,十二類),由作用的性質方面看,意在破執比意在傳心明顯,原因可能是:一,破別人的比傳自己的容易;二,禪的妙境,也許只能在破的路途中摸索。如果真是這樣,則參話頭的所得(假定有),恐怕還是屬於升堂的多。屬於入室的少吧?

再由使用頻率方面看,這十一類,各自的家當有多有少。

如第八類的重複問話就比較少用。用得多的是第二類、第十類和第十一類。這三類有個共同的特點,是難於從字面上找到確義,就是說,遠離語言的常規。遠離語言常規就一定能含有值得參的妙理嗎?禪林中人當然這樣看。對不對?留到下面說;這裡只想從來由方面考察,是,難解,莫測高深,就容易給人一種含有深微妙理,值得反覆參詳的印象。也許就是因此,這離奇而不著邊際的第十一類,在禪林中反而更受歡迎,有更多的人傳,參,學。這樣推重,與之相伴而來的情況之一是,說這類話頭的人就顯得道行更高。實際呢?至少由我們常人看,光是道行還不成,要有才華,甚至可以說,更靠才華。舉兩位禪師為例。一位是清泰道圓禪師,有人問他「如何是祖師西來意」,他答:「不可向汝道,庭前柏樹子。」(《五燈會元》卷十)這是想離奇而自己想不出,只好照抄趙州和尚一句。趙州和尚就不然,看《五燈會元》卷四中本傳的一段:

問:「如何是趙州?」師曰:「東門西門,南門北門。」

問:「初生孩兒還具六識也無?」師曰:「急水上打球子。」

……問:「和尚姓甚麼?」師曰:「常州。」有曰:「甲子多少?」師曰:「蘇州。」有問:「十二時中如何用心?」師曰:

「汝被十二時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時。」……僧問:「如何是古佛心?」師曰:「三個婆子排班拜。」問:「如何是不遷義?」師曰:「一個野雀兒從東飛過西。」問:「學人有疑時如何?」師曰:「大宜小宜?」曰:「大疑。」師曰:

「大宜東北角,小宜僧堂後。」問:「柏樹子還有佛性也無?」師曰:「有。」曰:「幾時成佛?」師曰:「待虛空落地時。」曰:「虛空幾時落地?」師曰:「待柏樹子成佛時。」這雖然近似開玩笑,卻頗有《莊子·逍遙遊》的荒唐曼衍的氣勢。不過就禪說,這樣逞才華也難免產生流弊,這可以借用《論語》的一句話來評論,是「巧言令色,鮮矣仁」。趙宋以下,禪師的末流常常連上堂也扯些大而無當的話,就是不可忽視的一證。

9.2.2有理和無理

這樣標題就可以表示,這是站在禪外評論;如果是站在禪內,那就只有有理而沒有無理。所謂有理,是機鋒語,不管看起來怎樣離奇,難解,它總是有寓意,而且這寓意可以為人所知,或經過深參而為人所知,然後是有威力促使學人悟入,甚至大悟的。禪宗典籍談到機鋒,幾乎到處都是宣揚這種有理的。如:

(1)大同廣澄禪師——問:「如何是本來人?」師曰:

「共坐不相識。」曰:「恁么則學人禮謝去也。」(《五燈會元》卷三)

(2)華林善覺禪師——僧參,方展坐具,師曰:「緩,緩。」曰:「和尚見甚麼?」師曰:「可惜許,磕破鐘樓。」其僧由此悟入。(同上)

(3)祥符雲豁禪師——晚見清涼(智明),問:「佛未出世時如何?」涼曰:「雲遮海門樹。」曰:「出世後如何?」涼曰:「擘破鐵圍山。」師於言下大悟。(同上書卷十五)

(4)三角總印禪師——上堂:「若論此事,眨上眉毛,早已蹉過也。」麻谷(寶徹)便問:「眨上眉毛即不問,如何是此事?」師曰:「磋過也。」谷乃掀倒禪床。(同上書卷三)

(1)禮謝,是表示已經領會。(2)進一步,並由此悟入。

(3)更進一步,得大悟。(4)是用怪行動表示完全理解。總之都是機鋒語有確指,聽者得其確指,所以所說都是有理的。

但是由禪內走到禪外,根據上面提到的領悟的條件,說機鋒語都是有理的就會有問題。理由有這樣一些。一,禪門有所謂「死句」,是貌似機鋒語而不能由之悟入的。死句當然是無理的,似乎也可以不算作機鋒語;問題是怎麼能夠準確地分辨活句和死句。如果不能,那就要承認機鋒語中有一些是無理的。二,機鋒語要有確定的寓意,可是禪師們答問,隨口拈來,離奇古怪,就個個都有確定的寓意嗎?(似乎未必,下面還要談到)如果沒有,那也要承認,機鋒語中有一些是無理的。三,退一步說,機鋒語都有寓意,但說者很少指明,要靠聽者猜測。可是如上面9.1.3節例(14)所說,對於「東家作驢,西家作馬」,解釋可以有很多種,這就可以推論,猜對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猜不對,被猜的機鋒語就事實上成為無理的。四,如禪宗的典籍所常談到,對於不少機鋒語,許多學人是「不會」或「不契」,這是說者和聽者間不能通;不能通,機鋒語也就事實上成為無理的。

還有更嚴重的問題,是:機鋒語應該是古德的道行和靈機的電光一閃的顯現,可是人所能見的只是果,不是因,果的外貌是離奇古怪,而這,顯然也可以不由道行和靈機來,而由模仿來。由模仿來,是冒牌貨,不能有有道行和靈機為根柢的寓意,自然不能是有理的。禪林中人大概會說,這裡拉來冒牌貨,是無事生非。其實不然,因為這裡的實際問題是,有什麼辦法能夠分辨真假?舉例說,答「如何是祖師西來意」,趙州和尚曾說「庭前柏樹子」,吉州禾山禪師曾說「杉樹子」,比如我異想天開,也試答,說「松樹子」,怎麼分辨真假?知底細的人會這樣分辨:「庭前柏樹子」出於特級禪師(所謂「趙州古佛」)之口,其為真應該沒有問題;「我」呢,沒有參過禪,只是翻過禪宗典籍,照貓畫虎說了個「松樹子」,外貌雖也奇而內容卻空空如也,應該算假也沒有問題;

至於「杉樹子」,一不出於級別高的禪師之口,二有清晰的模仿痕迹,算真算假就不好辦。再說還有不知底細的(如不知趙州為何如人,更不知道是出於趙州之口),怎麼分辨真假呢?這個難題,至少我感覺到,時間越靠後就越難於解決。看下面的例:

(5)首山省念禪師——問:「如何是古佛心?」師曰:

「鎮州蘿蔔重三斤。」(同上書卷十一)

(6)南台勤禪師——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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