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9章(1) 機鋒公案

9.1.1機鋒和公案

前面多處,尤其上一章談師徒授受的破執與傳心,曾著重說到機鋒公案。機鋒公案是南宗禪的重要的甚至唯一的教法和教材(在看話禪中表現得更為明顯),所以值得當作重點說一說。

機鋒,鋒的意義簡單明確,是刺物之器的尖,如刀鋒、劍鋒等。機的意義不那麼簡單明確。可以解為機緣的機,教學要因人而施,相機而施,這樣,機鋒就是適應學人之機而給予的一刺。也可以解為機微的機,這樣,機鋒就是給予學人的微妙而難以明言的一刺。還可以解為弩機之類的機,這樣,機鋒就是適時而突然發出的一刺。究竟應該取哪一種,我不知道;或者多多益善,說是兼而有之。這樣理解機鋒的作用,以一刺破宿執,燃心燈,機鋒的所指就大致可以確定。主要是語言。但語言性質(就這方面說)不同:有的作用是一刺(如趙州〔從諗〕答人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的「庭前柏樹子」),算;有的作用不是一刺(如百丈〔懷海〕答人問如何是大乘頓悟法要的「汝等先歇諸緣,休息萬事……」),不能算。或者說,機鋒式的語言都是超常的,怪異的,不能照字面解釋的。說主要是語言,意思是也可以不是語言,如棒、喝,以至振錫、豎拂、畫圓相等,只要意在起一刺的作用,也應該算。

公案,圓悟(昭覺克勤)《碧岩錄》說:「古人事不獲已,對機垂示,後人喚作公案。」公,意思是官方的;案,意思是法條。官方的法條,有定而不可移的正確性和拘束力,之前,它處理了不少案件,解決了不少問題;之後,有案件,有問題,還應該以它為準繩,求處理,求解決。撇開比喻,就禪宗說,是認為,古德為破學人之執、傳自己之心的有些言行,之前,有不少人依靠它轉迷為悟,所以後學求轉迷為悟,也應該到它那裡求仙丹妙藥。公案不是當歸、甘草之類的常葯(如大量的經論中所講),是仙丹妙藥,所以性質是反常的,作用是超常的;又因為能成為「公」,所以聲名要是比較顯赫的。

它同機鋒一樣,多數是語言;但也可以不是語言,如南泉斬貓、丹霞燒木佛之類,口碑載道,當然也應該算。總數,舊傳有一千七百則;可惜沒有清單,一些人微言輕的言行,算不算就難得考實了。

機鋒和公案是怎麼個關係?顯然不是同物異名,因為:有的機鋒(主要因為太輕小)不能成為公案;有的公案是行事(如百丈卷席、道婆燒庵之類),並不起一刺的作用。但應該承認,大部分是重合的(如馬祖答龐居士問不與萬法為侶者是甚麼人的「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即向汝道」之類),就本是機鋒,又成為公案。因為關係錯綜,所以用的人就有了自由,可以隨口拈來,同一言行,或稱為機鋒,或稱為公案。也可以泛稱為「因緣」。不過通常是,用機鋒,偏於指超常的語言;用公案,偏於指顯赫禪師們的顯赫言行。

9.1.2設想的威力

三乘十二分教,或者只是某一部經(如《楞伽經》或《金剛經》),或者某一祖師的教法(二入四行之類),信士弟子都認為有轉迷為悟的威力。但那要慢慢來(漸)。南宗禪求快,並相信一刀能夠斬斷葛藤,立地成佛(頓)。這就不能不有破常規的辦法,以期能夠發出超常的威力。辦法是用機鋒公案。威力呢?他們相信有;不但有,而且像是很靠得住。禪宗典籍所記幾乎都是這種情況,如:

(1)百丈懷海禪師——師每上堂,有一老人隨眾聽法。一日,眾退,唯老人不去,師問:「汝是何人?」老人曰:「某非人也。於過去迦葉佛時曾住此山,因學人問『大修行人還落因果也無』,某對雲『不落因果』,遂五百生墮野狐身。今請和尚代一轉語(接續而變換的說法),貴脫野狐身。」師曰:「汝問。」老人曰:「大修行人還落因果也無?」師曰:「不昧因果。」老人於言下大悟,作禮曰:「某已脫野狐身……」(《五燈會元》卷三)

(2)洞山守初禪師——初參雲門(文偃),門問:

「近離甚處?」師曰:「查渡。」門曰:「(結)夏在甚處?」師曰:「湖南報慈。」曰:「幾時離彼?」師曰:「八月二十五。」門曰:「放汝三頓棒。」師至明日卻上問訊:「昨日蒙和尚放三頓棒,不知過在甚麼處。」門曰:「飯袋子,江西、湖南便恁么去。」師於言下大悟。(同上書卷十五)

(3)尼佛通禪師——往見石門(元易),乃曰:「成都吃不得也,遂寧吃不得也。」門拈拄杖打出,通忽悟曰:

「榮者自榮,謝者自謝。秋露春風,好不著便。」(同上書卷十四)

(1)是著名的野狐禪公案,「不落因果」與「不昧因果」只差一個字,作用竟有「墮野孤身」和成道的大分別。(2)是因機鋒的一刺而悟。(3)是因被打而悟,都顯示了這種特殊教材和教法的神奇力量。

這種神奇的力量,有的人還從理論方面予以闡明。舉中峰(明本)和尚的《山房夜話》為例,其中說:

夫佛祖機緣目之曰公案亦爾,蓋非一人之臆見,乃會靈源,契妙旨,破生死,越情量,與三世十方百千開士(已悟之大德)同稟之至理也。且不可以義解,不可以言傳,不可以文詮,不可以識度。如塗毒鼓(鼓上塗毒,人聞鼓聲即死),聞者皆喪。如大火聚(多而猛之火),攖之則燎。故靈山(釋迦)謂之別傳者,傳此也;

少林(達磨)謂之直指者,指此也。自南北分宗、五家列派以來,諸善知識操其所傳,負其所指,於賓叩主應、得牛還馬之頃,粗言細語信可捷出,如迅雷不容掩耳。如趙州「庭前柏樹子」、洞山「麻三斤」、雲門「乾屎橛」之類,略無義路與人穿鑿。即之如銀山鐵壁之不可透,惟明眼者能逆奪於語言文字之表,一唱一和,如空中鳥跡,水底月痕,雖千途萬轍,放肆縱橫,皆不可得而擬議焉。

……公案通則情識盡,情識盡則生死空,生死空則佛道治矣。所云契同者,乃佛祖大哀眾生自縛於生死情妄之域,積劫迨今,莫之自釋,故於無言中顯言,無象中垂象,待其迷繩即釋,安有言象之可複議乎。

「公案通則情識盡」,即所謂立地成佛,比之深鑽三乘十二分教簡便多了。可是公案「不可以義解」,「不可以識度」,「如銀山鐵壁之不可透」,怎麼能「通」呢?留到下面談。

9.1.3舊的義解

機鋒公案,說不可以義解顯然是過甚其辭,因為,無論怎麼說,由語言的機鋒到無言的棒打等,總是求學人有所知,不可以義解還能有所知嗎?事實是,不少機鋒公案是有義解的。這有多種形式。

一種最明顯,是學人得「悟」,或有所「會」,有所「契」。如:

(1)歸宗正賢禪師——後扣佛眼(龍門清遠),一日入室,眼舉「殷勤抱得旃檀樹」,語聲未絕,師頓悟。

(《五燈會元》卷二十)

(2)中丞盧航居士——與圓通(道旻)擁爐次,公問:「諸家因緣,不勞拈出;直截一句,請師指示。」通厲聲揖曰:「看火!」公急撥衣,忽大悟。(同上書卷十八)

(3)徑山宗杲禪師——日同士大夫入室,(圓)悟(昭覺克勤)每舉「有句無句,如藤倚樹」問之。師才開門,悟便曰:「不是!不是!」經半載,遂問悟曰:「聞和尚當時在五祖(法演)曾問這話,不知五祖道甚麼。」悟笑而不答。師曰:「和尚當時須對眾問,如今說亦何妨?」悟不得已,謂曰:「我問有句無句,如藤倚樹,意旨如何,祖曰:『描也描不成,畫也畫不就。』又問樹倒藤枯時如何,祖曰:『相隨來也。』」師當下釋然,曰:「我會也。」(同上書卷十九)

(4)刺史李翱居士——向葯山(惟儼)玄化,屢請不赴,乃躬謁之。山執經卷不顧,侍者曰:「太守在此。」守性褊急,乃曰:「見面不如聞名。」拂袖便出。山曰:

「太守何得貴耳賤目?」守回拱謝,問曰:「如何是道?」山以手指上下,曰:「會么?」守曰:「不會。」山曰:「雲在青天水在瓶。」守忻愜作禮,而述偈曰:「煉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同上書卷五)

(1)(2)是因聞而得悟,(3)(4)是對於所聞有所會;悟,會,自然都是已經知其義解,不管這所知與說者的寓意是否一致。

又一種是說者自己有義解。如:

(5)泐潭常興禪師——僧問:「如何是曹溪門下客?」師曰:「南來燕。」曰:「學人不會。」師曰:「養羽候秋風。」(同上書卷三)

(6)大顛寶通禪師——文公(韓愈)又一日白師曰:

「弟子軍州事繁,佛法省要處乞師一語。」師良久,公罔措。時三平(義忠)為侍者,乃敲禪床三下。師曰:「作么?」平曰:「先以定動,後以智拔。」公乃曰:「和尚門風高峻,弟子於侍者邊得個入處。」(同上書卷五)

(7)長沙景岑禪師——問:「如何是平常心?」師曰:

「要眠即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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