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8章(1) 師徒之間

8.1自了與度人

這又是個麻煩問題。不是在實際上,是在理論上。以世俗事為例,古的,羊角哀捨命全交,鄧攸因救侄而至於伯道無兒,不只傳為美談,並曾使不少心軟的人聞而落淚;今的,拾到巨款如數奉還,為救人落水而自己溺死,也是這樣,人人推崇為好樣的。這是實際上如此。可是,如果發哲理病,不甘於承認實際,進一步問:為什麼這樣的行為就值得推崇,甚至落淚?這就引來麻煩,因為,如果只是據直覺而說,這是當然,還用問?發哲理病的人必不滿足;想使這樣的人滿足,就要搬大套道理,有什麼道理可搬呢?孟子大概想到這個問題,可是沒有敢挖根答覆,只是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這是說事實(假定事實真是這樣),並不能由此事實推論出:

惻隱之心是好的。可是他推論了,說:「惻隱之心,仁也。」荀子就更加駕空而立,他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善是偽(人為),為什麼要偽?這是無理由地承認善。其實這是代表歷代賢哲,也代表一切常人,是承認「利人」大好而不問理由。

不問,省事,而且絲毫不影響日常生活。問題來自花花世界裡還有不很少的常常發哲理病的人。這也是一種需要,顯然最好是也能滿足。答,以常人生活為對象不容易,以佛家理想的出世間生活為對象就更不容易。原因是,除了常人的諸多情況之外,佛家還加了這樣的兩項:一是認識的萬法皆空,二是目的的跳出苦海。萬法皆空,加上心能生萬法,己身以外的眾生的實性從何處來?如果沒有實性,度又有什麼必要?說到苦,它來於感知,嚴格說,自己只能感知自己的感知,如果已經自了,有什麼必要去推想眾生也有苦而不憚煩去度呢?

在這方面的問題上,我的想法,佛家走的也是常人的路,是承認度眾生好而不問理由。佛家的宗派有所謂「小乘」,通往悟的路有所謂「聲聞」「緣覺」,修得的果有所謂阿羅漢,都是指自了(證涅槃,得解脫,到不再有苦、有生死流轉的彼岸)而可以不問眾生如何(實際是守殺戒的時候早已問了)。

這在理論上比較乾淨利落,因為自己有自己能夠確知的苦,修持,滅掉它,問題圓滿解決,情況等於一減一等於零。大乘的菩薩行就不同,是一減一不等於零,因為還有更多的問題(眾生未得解脫)沒有解決。一減一不等於零,為什麼?佛家沒有答,而是不言而行。歷史的,如釋迦成道後立刻就轉法輪,神話的,屍毗王割肉代鴿喂鷹,等等,都是這種主張或精神的表現。這主張還成為四弘誓願的一種,「眾生無邊誓願度」。四無量心的慈悲喜舍,總的精神也是這樣,用儒家的話說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承認己之外有人,儒家不費事;佛家,至少是大喊萬法皆空的時候,要費些事。這裡想不扯得太遠,只說為什麼要立人達人,要度眾生。可以由孟子的想法下手,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大體說不錯,這種心從何而來?似乎來源有兩個。一個是天命之謂性的樂生。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說冠冕一些是天地之大德曰生,為什麼?理,大概找不到;事實卻歷歷在目前,並且不只在目前,而且緊粘在全身全心。想揩掉扔開也辦不到。這就是儒家所謂天命,叔本華所謂盲目意志。價值嗎?也許不是找不到,而是根本沒有。總之,樂生是與生俱來,因而生活之道就只能是率性,或說順受,就是:

歡迎它,並想方設法使它維持上好的狀態。再說另一個,用現代的話說,人是社會動物,不能有單獨的生。上推,沒有父母,沒有祖父母、外祖父母等,不能有己之生。橫向推,伴侶,朋友,以及無數的與自己生活有關的人,也是維持己之生所不能離開的。這就形成一種形勢,是人與人休戚相關,無論從數學上還是從感情上,都可以證明,或更確切地說,都足以養成人皆有之的惻隱之心。這樣的惻隱之心,像是天經地義,說穿了不過是,不知來由地處「現實」之中的順從現實。但這是大流,不能絕對防止小流偏入岔路,那是己欲利而損人。於是稱順大流的行為為「德」。日久天長,這德的力量增大,不只能指引行為,而且都承認是無條件的好。這種由樂生而來的利人之德,骨子裡是常識的,其性質是長時期以為如此,無數的人以為如此,就不再懷疑,或者說,就想不到還可以容許懷疑。在這件事上,佛家也加入常人的隊伍,像是不經過思考就接受了常識,或說承認「利他」是上德。又不只是接受,而且往前邁了一大步,是把「人」擴大為「眾生」。這就理論說,是遠遠超過了儒家。因為,如果承認慈(與人以樂)悲(拔人於苦)是上德,孟子的「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的辦法就近於阿Q精神,深追就成為雖知其非而難得不非。佛家把範圍擴大到「含生」「有情」的眾生,實際和理論方面就不再有矛盾,雖然這做起來終歸太難了。

度眾生是佛家的理想。實現很難,因為眾生中不只有人,還有支持烤羊肉串的羊,以至諸種滅蚊劑想置之死地的蚊子等等。怎麼度?照佛家的理論,羊和蚊子都有佛性,因而都有成佛的可能。問題是它們怎麼能明自性,證涅槃。「誓願度」的佛、菩薩,以及無數高僧,似乎也只能用「窮則獨善其身」的辦法:烤羊肉串者自烤而自己不吃,制滅蚊劑者自製而自己不用,夏夜蚊聲如雷的時候,只是躲入蚊帳罷了。這是理論難得與現實生活協調的悲哀。不得已,只好實際一些,除守殺戒以外,只強調度「人」而少管其他眾生。南宗的禪師們都是走這一條路,雖然有時為狗的有無佛性而大談特談,大參特參。而說到人,也多得很,何況其中還有滅佛的三武一宗,反對迎佛骨的韓愈。客觀情勢迫使度的範圍不能不再縮小,縮小到「願者上鉤」的,也就是那些想了生死大事而急切投師的。假定師是已悟者,徒自然是未悟者,本之「誓願度」的精神,怎麼能使未悟者儘快地「頓」呢?南宗禪的花樣,都是在這樣的師徒之間產生的(間或在道侶之間)。

8.2致知的老路

前面說過,直到六祖慧能,教弟子還是用平實地講道理的辦法。「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仁者心動」,理雖然玄,負載理的語言文字卻是平實的,就是言在此而意也在此。

這種教學方法與漸修的路子沒有什麼差別。至少由常人或初學看,應該是比較穩妥的,因為可以積少成多地培養、啟發慧,即般若,有般若之因才能有波羅蜜多(到彼岸)的果。這個傳統教法,作為一種餘波,對南宗的禪師們還有些影響。但因為是餘波,就表現為:早期力量大些,越靠後力量越微弱。

形勢是由「常語」向「機鋒」加速過渡。常語和機鋒之間,有不直說而可解的,我們可以稱之為「准常語」,也屬於平實一路。先說常語,如:

(1)馬祖道一禪師——一日謂眾曰:「汝等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達磨大師從南天竺國來到中華,傳上乘一心之法,令汝等開悟;又引《楞伽經》文,以印眾生心地,恐汝顛倒,不自信此心之法各各有之。故《楞伽經》以佛語心為宗,無為為法門。夫求法者應無所求。心外無別佛,佛外無別心。不取善,不舍惡,凈穢兩邊俱不依怙。達罪性空,念念不可得,無自性故。故三界唯心,森羅萬象,一法之所印。凡所見色,皆是見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汝但隨時言說,即事即理,都無所礙。菩提道果亦復如是。於心所生,即名為色。知色空故,生即不生。若了此意,乃可隨時,著衣吃飯,長養聖胎,任運過時,更有何事?」(《五燈會元》卷三)

(2)石頭希遷禪師——上堂:「吾之法門,先佛傳受,不論禪定精進,唯達佛之知見。即心即佛,心、佛、眾生,菩提、煩惱,名異體一。汝等當知,自己心靈,體離斷常,性非垢凈,湛然圓滿,凡聖齊同,應用無方,離心意識。三界六道,唯自心現,水月鏡像,豈有生滅?汝能知之,無所不備。」(同上書卷五)

(3)百丈懷海禪師——問:「如何是大乘頓悟法要?」師曰:「汝等先歇諸緣,休息萬事,善與不善,世出世間,一切諸法,莫記憶,莫緣念,放捨身心,令其自在。心如木石,無所辨別。心無所行,心地若空,慧日自觀,如雲開日出相似。但歇一切攀緣,貪嗔、愛取、垢凈情盡,對五欲(財、色等)八風(利、衰、毀等)不動,不被見聞覺知所縛,不被諸境所惑,自然具足神通妙用,是解脫人。對一切境心無靜亂,不攝不散,透過一切聲色無有滯礙,名為道人。善惡是非俱不運用,亦不愛一法,亦不舍一法,名為大乘人。不被一切善惡、空有、垢凈、有為無為、世出世間、福德智慧之所拘系,名為佛慧。是非好醜,是理非理,諸知見情盡,不能系縛,處處自在,名為初發心菩薩,便登佛地。」(同上書卷三)

用大段常語教弟子,後期罕見,只是偶爾有,如:

(4)芙蓉道楷禪師——示眾曰:「夫出家者為厭塵勞,求脫生死。休心息念,斷絕攀緣,故名出家,豈可以等閑利養,埋沒平生?直須兩頭撒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