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6章(2) 禪悟的所求

6.2.5自由無礙

前面說,佛家的人生之道是以逆為順。逆,性質同於用手走路,大難。難而仍要走,於是需要「理論」,說服已上路、想上路以及不想上路的人都能堅定不移地勉為其難。三藏的各種典籍,各種道理,包括最繁瑣的唯識學,都是應這種需要而編撰的。可是理論有副作用,是越細越深就越難,越可怕。形勢要求由繁難而趨於簡易。華嚴、法相等讓位給禪宗,是這種形勢的一種表現。禪由漸而頓,也是這種形勢的一種表現。悟,只需識本心,明自性,仍是這種形勢的一種表現。

「自性本自具足」,說穿了是自我萬能主義,因為本心或自性為自己所有,能認即悟,立地成佛,自然就不再需要念經論,頌佛祖。這裡還剩有一些或者不算大的麻煩,是清凈的自性與染污不兩立,染污由現象世界來,或說由世俗來,想避免染污,就不能不遠離世俗。這在理論上或者並非難事,可是實際卻大難,因為出家並沒有真離開世間,從而有些事,屬於世俗,或者不能不做,或者理應不做而心甘情願。怎麼辦?為了追隨避難趨易的大水流,最好是容許某種範圍內的不離世俗,心境卻仍舊保持出淤泥而不染的狀態。這是心性的進一步解放,由自我具足的內向轉為自由無礙的外向。這樣一轉,禪悟之後的生活就多樣化了,或說少拘束了。如下面一些例就是這樣:

(1)大珠慧海禪師——源律師問:「和尚修道還用功否?」師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師曰:「飢來吃飯,困來即眠。」曰:「一切人總如是同師用功否?」師曰:

「不同。」曰:「何故不同?」師曰:「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所以不同也。……

是以解道者,行住坐卧,無非是道;悟法者,縱橫自在,無非是法。」(《五燈會元》卷三)

(2)酒仙遇賢禪師——唯事飲酒,醉則成歌頌,警道俗,因號酒仙。偈曰:「……金斝又聞泛,玉山還報頹,莫教更漏促,趁取月明回。貴買硃砂畫月,算來枉用功夫。醉卧綠楊陰下,起來強說真如。泥人(偶像)再三叮囑,莫教失卻衣珠(喻佛性)。一六二六,其事已足;

一九二九,我要吃酒。……生在閻浮世界(現在),人情幾多愛惡。只要吃些酒子,所以倒街卧路。死後卻產娑婆(苦世界),不願超生凈土。何以故?西方凈土,且無酒酤。」(同上書卷八)

(3)凈土惟正禪師——師識慮洗然,不牽世累。雅愛跨黃犢出入,軍持巾缽悉掛角上。市人爭觀之,師自若也。杭守蔣侍郎堂與師為方外友,每往謁,至郡庭下犢譚笑,終日而去。蔣有詩曰:「禪客尋常入舊都,黃牛角上掛瓶盂。有時帶雪穿雲去,便好和雲作畫圖。」師常作山中偈曰:「橋上山萬層,橋下水千里。唯有白鷺鷥,見我常來此。」平生製作三十卷,號《錦溪集》。又工書,筆法勝絕,秦少游珍藏之。冬不擁爐,以荻花作毬,納足其中,客至共之。夏秋好玩月,盤膝大盆中,浮池上,自旋其盆,吟笑達旦,率以為常。九峰韶禪師嘗客於院,一夕將卧,師邀之曰:「月色如此,勞生擾擾,對之者能幾人?」……有問曰:「師以禪師名,乃不談禪,何也?」師曰:「徒費言語。吾懶,寧假曲折?但日夜煩萬象為敷演耳。言語有間而此法無盡,所謂造物無盡藏也。」(同上書卷十)

儒家的生活理想境界是「從心所欲,不逾矩」,南宗禪的末流也有生活的理想境界,如上面的例證所示,是隨緣而不離禪。

外表是隨心所欲,一切無所謂,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喝酒就喝酒,想玩月作詩就玩月作詩。這是行動的有限度的世俗化,至少是名士化,還能夠不離禪嗎?顯然,關鍵在於心能不能不為物所移。禪悟的要求是出淤泥而不染,見可欲而心不亂,即不為物所移。如果真就能夠這樣,這種自由無礙的心和行,比修不凈觀的誠惶誠恐,應該說是高明多了。這高明,來之不易,因為一定要在禪悟之後。未悟,或假悟,任何人都可以想到,隨世俗之緣,情為事牽,那就有不甘心出世而寧願入世的危險了。悟的真假就是如此重要。怎麼才能真悟?真悟之後是什麼情況?又是難言也。

6.2.6概觀

以上從不同的方面,或用不同的名相——出世間,實相,自性,無礙,為禪悟之所求,或所得,大致描畫了一個輪廓。

零碎,浮泛;想看得清楚些,還需要總括地較深入地觀照一下。當然還是站在門外。但這也不無好處,是除了上面說過的旁觀者清之外,還可以說些街談巷議之類的話。

街談巷議,來於好(喜愛)事,來於人各有見。有見,結果常常是,對於所聞未能盡信。信不信要有個標準。我們的標準,仍是前面一再提到的科學常識。依照科學常識,禪師們同樣是世間的人,禪悟要出世間,要透過世間事物看到實相,要撥開飲食男女去挖掘清凈的自性,要如柳下惠之坐懷而不亂,自然是難上加難。難,應該是很少數有成,絕大多數無成。由漢末、三國時期起,佛門的信士弟子(包括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四眾)是如此之多,用悟的標準衡量,必是極少數有成。縮小範圍,南宗盛行以來,出家入禪林修行的人千千萬萬,用悟的標準衡量,有成的也必是極少數。再縮小範圍,《高僧傳》《五燈會元》一類書里稱為禪師、為之立傳的,用悟的標準衡量,就都是有成了嗎?恐怕也未必。理由可以舉出很多。其一是有不少的悟說得太輕易,難免使人生疑。如:

(1)投子感溫禪師——師游山,見蟬蛻,侍者問曰:

「殼在這裡,蟬向甚麼處去也?」師拈殼就耳畔搖三五下,作蟬聲。侍者於是開悟。(《五燈會元》卷六)

(2)寶壽和尚——一日,街頭見兩人交爭,揮一拳曰:「你得恁么無面目!」師當下大悟。(同上書卷十一)

(3)冶父道川禪師——初為縣之弓級,聞東齋謙首座為道俗演法,往從之,習坐不倦。一日,因不職遭笞,忽於杖下大悟。(同上書卷十二)

(4)雲居曉舜禪師——曾謁劉公居士家。士高行,為時所敬,意所與奪,莫不從之。師時年少,不知其飽參,頗易之。士曰:「老漢有一問,若相契即開疏,如不契即請還山。」遂問:「古境未磨時如何?」師曰:「黑似漆。」士曰:「磨後如何?」師曰:「照天照地。」士長揖曰:「且請上人還山。」拂袖入宅。師懡儸,即還洞山。(洞)山(曉聰禪師)問其故,師具言其事。山曰:「你問我,我與你道。」師理前問(古鏡未磨時如何),山曰:「此去漢陽不遠。」師進後語(磨後如何),山曰:「黃鶴樓前鸚鵡洲。」師於言下大悟。(同上書卷十五)

聽老師學蟬叫,聽路人罵人,被打,聽了莫明其妙的答話,就大悟,悟了什麼?至少我們常人是難於想像的。其二,《六祖壇經》記六祖慧能死前:

集徒眾曰:「吾至八月,欲離世間,汝等有疑,早須相問,為汝破疑,令汝迷盡。若吾去後,無人教汝。」法海等聞,悉皆涕泣;惟有神會,神情不動,亦無涕泣。師云:「神會小師,卻得善不善等,毀譽不動,哀樂不生;

余者不得。數年山中,竟修何道?」

可見這些親炙六祖之教、必入僧傳的人物,多數還是未能了生死大事,也就是並未悟。其三,僧傳、燈錄一類書所記,意在揚善,多描畫機鋒,突出大悟。可是人的一生是複雜的,知,尤其言,好辦,問題是「行」能不能與所知所言若合符契。如果有一點點不合,那道,或說悟,就破滅了。大量事實隨著時間消逝,難得追查,可以存疑;歷代筆記一類書所記,令人齒冷的也不在少數。單說有名的,傳說馬祖的高足鄧隱峰就曾破淫戒。還有不僅是傳說的,如理學大師朱熹就曾說:

僧家所謂禪者,於其所行全不相應,向來見幾個好僧,說得禪又行得好?自是其資質為人好耳,非禪之力也。所謂禪,是僧家自舉一般見解,如秀才家舉業相似,與行已全不相干。學得底人有許多機鋒;將出來弄,一上了便收拾了;到其為人,與俗人無異,只緣禪自是禪,與行不相應耳。(《朱子語類輯略》卷七)

這不會是無中生有,可見所謂悟,說說容易,入實就太難了。

根據以上所見,我們有理由推論,僧傳、燈錄一類書所記的悟,有不少並不貨真價實。證據最好由「行」里去找,但書中所記總是正面的言而很少是行。所以只好退一步,單由言里去找。像下面這樣的就頗為可疑:

(1)香山蘊良禪師——上堂,良久,呵呵大笑曰:

「笑個甚麼?笑他鴻鵠衝天飛,烏龜水底逐魚兒,三個老婆六隻奶,金剛背上爛如泥。呵呵呵,知不知,東村陳大耆。」(《五燈會元》卷十二)

(2)法昌倚遇禪師——上堂:「夜半烏雞誰捉去,石女無端遭指注。空王令下急搜求,唯心便作軍中主。雲門長驅,溈山隊伍,列五位槍旗,布三玄戈弩。葯山持刀,青原荷斧,石鞏彎弓,禾山打鼓,陣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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