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6章(1) 禪悟的所求

6.1難言也

這是借用孟子的一句話。孟子說自己善養浩然之氣,弟子公孫丑問「何謂浩然之氣」,孟子說:「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這裡難言的是氣,因為它是「體之充也」,不是體;非體,無形可見,無質可觸,只存於主觀,所以可意會而難於言傳。但這種難,與禪悟相比,究竟是次一等的,因為浩然之氣是世間的,禪悟之所得,至少主觀願望是出世間的。

我們讀佛教典籍,知道教義的中心,或說修持的所求,是滅苦。「滅」是由「道」取得的一種情況,其性質,用佛家的名相容易說,是「實相」,或「真如」「法身」「自性」,以及「涅槃」「無位真人」等等。但名者,實之賓也,喜歡刨根的人會追問,即如「實相」吧,究竟是一種什麼事物?是兼存於主客觀呢,還是只存於主觀?如果只存於主觀,這種心理狀態,能不能用常語描述一下?如果不能描述,則使用名相,輕就難免使人疑為偷懶,重就難免使人疑為逃避。我的想法,至少是有時,是偷懶和逃避兼而有之,因為確是太恍惚而難於指實。到南宗禪,這難的程度又加了一些,因為更帶有神秘性。如青原惟信禪師有一則語錄:

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善知識,有道行的人),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大眾,這三般見解是同是別?(《五燈會元》卷十七)

三般見解,前一種是常見,我們可以用自己的經驗來印證,縱使兩個人的經驗只是類似而非同一。中間一種,用佛家的理論體會,是掃除空幻見到真實。那麼,後一種呢?顯然不是回到三十年前,而是證得一種更高的真實,即禪悟所得之境。

這境是一種什麼(心理)狀態?難言也。

南宗禪說的頓悟所得之境,都是這樣難於體會,因而也就難於說明。隨便舉一些例。

(1)五台智通禪師——初在歸宗(智常)會下,忽一夜連叫曰:「我大悟也。」眾駭之。明日上堂,眾集,宗曰:「昨夜大悟底僧出來。」師出曰:「某甲。」宗曰:「汝見甚麼道理便言大悟?試說看。」師曰:「師姑元是女人作。」宗異之。(《五燈會元》卷四)

(2)溈山靈祐禪師——師在法堂坐,庫頭擊木魚,火頭擲卻火抄,拊掌大笑。師曰:「眾中也有恁么人(意為有悟道的人)。」遂喚來問:「你作么生?」火頭曰:「某甲不吃粥肚飢,所以歡喜。」師乃點頭。(同上書卷九)

(3)開先善暹禪師——臨江軍人也,操行清苦,遍游師席,以明悟為志。參德山(慧遠),見山上堂顧視大眾曰:「師子嚬呻,象王回顧。」師忽有省。入室陳所解,山曰:「子作么生會?」師回顧曰:「後園驢吃草。」山然之。(同上書卷十五)

「師姑元是女人作」,「不吃粥肚肌」,「後園驢吃草」,顯然都是表示所悟之境的隱語;老師也是透過隱語體察到學人所悟之境,所以予以印可。可是這境(學人的和老師的不可能相同)究竟是什麼(心理)狀態呢?因為難於捉摸,所以也是難言也。

更麻煩的是,我們幾乎不能到佛家名相的辨析里去求得什麼幫助。許多名相難於核實是一個原因。還有另外的原因,是到那裡求援,會陷入名相的大海,難得逃出來。舉例說,禪悟的所求,或廣泛一些說,禪定的所求,還有等級之別。這有多種說法。如《俱舍論》有四禪八定。四禪是有色界的四種禪定:初禪,二禪,三禪,四禪,每一種都有複雜的內容,包括所得之境。八定是有色界的四禪定加無色界的四空定:空無邊處定,識無邊處定,無所有處定,非想非非想處定,也是每一種都有複雜的內容,包括所得之境。又如隋智覬《妙法蓮華經玄義》等書先分禪為三種:世間禪,出世間禪,出世間上上禪。每一種都包括複雜的內容。以世間禪為例,先分為根本味禪、根本凈禪兩種;然後根本味禪再分為四禪、四無量、四空,共三品十二門,根本凈禪再分為六妙門、十六特勝、通明,共三品二十三門。出世間禪和出世間上上禪當然也不會簡單些。

等級之外,禪定還有種類之別。這也有多種說法。只舉宗密《禪源諸詮集都序》為例:

禪則有淺有深,階級殊等。謂帶異計,欣上厭下而修者是外道禪。正信因果,亦以欣厭而修者是凡夫禪。悟我空偏真之理而修者是小乘禪。悟我法二空所顯真理而修者是大乘禪。若頓悟自心本來清凈,元無煩惱,無漏智性本自具足,此心即佛,畢竟無異,依此而修者是最上乘禪,亦名如來清凈禪,亦名一行三昧,亦名真如三昧。

後來最上乘禪又讓位給祖師禪,《五燈會元》卷九記載:

(香嚴智閑禪)師又成頌曰:「去年貧,未是貧;今年貧,始是貧。去年貧,猶有卓錐之地;今年貧,錐也無。」仰(山慧寂)曰:「如來禪許師弟會,祖師禪未夢見在。」師復有頌曰:「我有一機,瞬目視伊。若人不會,別喚沙彌。」仰乃報溈山曰:「且喜閑師弟會祖師禪也。」前一境是經年得,後一境是瞬目得,有漸頓之別。但推想都是悟之所得,應該沒有本質的差異。可是這不異之境是一種什麼(心理)狀態?我們仍只能說是難言也。

其實,這種難於言傳的情況,遠在六祖慧能時候,有禪悟經驗的大師們早已感到。《景德傳燈錄》卷四記載:

袁州蒙山道明(《六祖壇經》作惠明)禪師……聞五祖密付衣法與盧行者,即率同意數十人躡跡追逐。至大庾嶺,師最先見,余輩未及。盧行者見師奔至,即擲衣缽於磐石,曰:「此衣表信,可力爭邪?任君將去。」師遂舉之,如山不動。踟躕悚栗,乃曰:「我來求法,非為衣也,願行者開示於我。」(六)祖曰:「不思善,不思惡,正恁么時,阿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師當下大悟……

曰:「某甲雖在黃梅隨眾,實未省自己面目。今蒙指授入處,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禪悟所得之境,實事求是地說,只能是「冷暖自知」;或者借用雲門文偃的一句名言來述說:「佛法也太煞有,只是舌頭短。」

這裡要附帶說明一下,禪悟之境難言,是在科學常識的範圍之內說的。有人也許認為這根本錯了,因為禪是反科學的,用科學方法既不能把捉,又不能解釋。唐宋以來的禪師們大概都是這樣看的,可以不在話下。現代也有人這樣看,代表人物是日本的鈴木大拙。他參過禪,也許有不同於一般人的心理感受。但他是常人群里的一員,也娶妻,也考博士,也著書,推斷適用於常人的科學規律應該同樣適用於他。可是他講到禪,有不少話就超常了。他明白表示,他甘願接受奇蹟,所以相信有所謂他心通(用第六識);禪師一笑能聲聞十里,並能震撼乾坤。據他的體會,禪是趨近法,直接進入物體本身。這是「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更進一步的說法,聽聽好玩,甚至值得深思;問題在於,由文字走入實際,我們能夠與物體合一嗎?他在《禪與心理分析》一書里說了不少比這更離奇的話,如:「每個人佛性存於永恆的實體。」「當他是自己而又不是自己時,他才是自由的。」「方是圓,圓是方。」「自我從零移向無限,從無限移向零。」「參公案時,吃或喝,不是自己吃喝,是公案在吃喝。」像這些,由我們常人看,如果有來由,是神秘主義;如果竟至沒有來由,那就是概念遊戲。即使不嚴重到只是概念遊戲,反正常人無法了解,也就只好棄而不取了。

6.2.1門外尋源

禪悟之境難言,但終於不得不言(包括無聲的形相),除非不想與己身之外的人通。這,南宗的禪師們有慣用的辦法,多用機鋒、棒喝之類。可是我們不能用,因為我們的要求是「常人」能夠了解。禪悟,在禪林的門內看,是超常的;在門外談禪悟,是以常對付超常。這有困難,有人也許認為不可能。對待這樣的困難,顯然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不知為不知;另一條是勉為其難,雖然站在門外,還是要張目細看。當然,我們只能走後一條路,因為談就是想了解。這裡的問題是,在門外能否看見門內。說能,近於大話,不好;那就無妨說,可以試試看。這樣做也不無理由。

其一,可以請《莊子》來幫忙,《秋水》篇末尾說:

莊子與惠子游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

「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雲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郭象注、成玄英疏都認為,這場辯論,莊子得勝,是因為惠子反駁莊子時候,早已承認此可以知彼,據自己的此可以知彼而駁他人的此可以知彼,當然站不住腳。這再放大或加深一些說,就是知識論所顯示的:不管你怎樣富於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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