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1章 弁言

1.1.1緣起(一)

想起我與禪的關係,說來話長。最早大概是青少年時期,看《紅樓夢》,第九十一回寫黛玉和寶玉用禪語問答:

黛玉乘此機會,說道:「我便問你一句話,你如何回答?」寶玉盤著腿,合著手,閉著眼,撅著嘴道:「講來。」黛玉道:「寶姐姐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前兒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今兒和你好,後來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麼樣?」寶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寶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寶玉道:「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風舞鷓鴣。」黛玉道:「禪門第一戒是不打誑語。」寶玉道:「有如三寶。」

話撲朔迷離,像是句句有言外之意,覺得有意思。甚至覺得巧,因為化顯為隱,使難說的變為可以說。

過了些年,興趣早已離開編撰的故事而轉到實在的人生。

自己思索,疑難很多,於是求外援。希望能夠「朝聞道」;未能如願,只好多方尋求,看看所謂賢哲都是怎麼想的。這包括古今中外。這裡撇開外和今,專說中和古。就現存的文獻說,儒家大概是最靠前的(《老子》時代有問題),道家大概是最深入的。順路往下走,自然會碰到佛家。儒家講「率性之謂道」,也講修齊治平。道家講「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也講「治大國如烹小鮮」。只有佛家,總是喊「生死事大」,雖然也不能不把在上者奉為大檀越。總之,與孔孟、老莊相比,釋迦的思想言論似乎離個人更近。於是看,通過空、有,通過般若、法相,等等,想大致了解,對人生,他們是怎樣看的,對其中較為突出的問題,他們是怎樣對付的。五花八門,但也萬變不離其宗,是以「悟」力脫「苦」境。悟,何以能得?於是就不能不碰到「禪」。這之後,就扔開俱舍、法華等等而讀《古尊宿語錄》《五燈會元》一類書。一讀才知道,這些所謂禪師比黛玉和寶玉厲害得多,因為二玉的話雖然迷離,卻沾邊,禪師的話是不沾邊,甚至像是夢中說囈語。

舉一點點為例:

(1)黃檗希運禪師——(丞相裴公)問:「聖人無心即是佛,凡夫無心莫沉空寂否?」師云:「法無凡聖,亦無空寂。法本不有,莫作無見;法本不無,莫作有見。有之與無,儘是情見,猶如幻翳。所以云:『見聞如幻翳,知覺乃眾生。』祖宗門中只論息機忘見,所以忘機則佛道隆,分別則魔軍熾。」(《古尊宿語錄》卷三)

(2)趙州從諗禪師——僧問:「如何是古佛心?」師曰:「三個婆子排班拜。」問:「如何是不遷義?」師曰:

「一個野雀兒從東飛過西。」問:「學人有疑時如何?」師曰:「大宜小宜?」曰:「大疑。」師曰:「大宜東北角,小宜僧堂後。」問:「柏樹子還有佛性也無?」師曰:「有。」曰:「幾時成佛?」師曰:「待虛空落地時。」「虛空幾時落地?」師曰:「待柏樹子成佛時。」(《五燈會元》卷四)

(3)臨濟義玄禪師——上堂。僧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豎起拂子。僧便喝,師便打。又僧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亦豎起拂子。僧便喝,師亦喝。僧擬儀,師便打。師乃云:「大眾!夫為法者不避喪身失命。我二十年在黃檗先師處,三度問佛法的大意,二度蒙他賜杖,如蒿枝拂著相似。如今更思得一頓棒吃,誰人為我行得?」時有僧出眾云:「某甲行得。」師指棒與他。其僧擬接,師便打。(《古尊宿語錄》卷四)

(4)昭覺克勤禪師——入侍者寮。方半月,會部使者解印還蜀,詣祖(五祖法演,非弘忍)問道。祖曰:

「提刑少年曾讀小艷詩否?有兩句頗相近,頻呼小玉元無事,只要檀郎認得聲。」提刑應「喏喏」。祖曰:「且子細。」師適歸,侍立次,問曰:「聞和尚舉小艷詩,提刑會否?」祖曰:「他只認得聲。」師曰:「只要檀郎認得聲,他既認得聲,為甚麼卻不是?」祖曰:「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庭前柏樹子。褧!」師忽有省。遽出,見雞飛上欄干,鼓翅而鳴,復自謂曰:「此豈不是聲?」遂袖香入室,通所得,呈偈曰:「金鴨香銷錦繡幃,笙歌叢里醉扶歸。少年一段風流事,只許佳人獨自知。」祖曰:「佛祖大事,非小根劣器所能造詣,吾助汝喜。」祖遍謂山中耆舊曰:「我侍者參得禪也。」(《五燈會元》卷十九)

例(1)雖是正面說,可是拈舉有無,意思玄遠,並且有矛盾。

例(2)大部分是所答非所問;至於大宜(便)小宜(便),簡直是開玩笑。例(3)近於演啞劇,用形相表玄意。例(4)只有佳人獨自知的風流事竟是非小根劣器的造詣之證,而且徒自信,師印可,他們共同的(假定能夠共同)意境究竟是什麼?這裡面應該有看人生、對待人生的所謂「道」,可是這道是怎麼回事?簡直莫明其妙。

有那麼一種講歷史的書,觀點鮮明,解決這個疑難的辦法很乾脆,用一種中藥名為「一掃光」的,說都是欺騙。欺有外向、內向之別,外向(欺人)比較容易講;內向(自欺)不容易講,因為牽涉到主觀、客觀的問題,相對真、絕對真的問題,還牽涉到雅名所謂立場、俗名所謂眼鏡的問題。在這種地方,我們最好還是虛心一些,暫不戴有色眼鏡,看看大批語錄所反映的,作為人生之道,究竟是怎麼回事。顯然,其中會雜有渲染,甚至誇大,更甚至自欺欺人。但璞中有玉也是世之常理;正面說,我們總不能設想,禪宗典籍中所說,許多古德的思想與行事,都是假的。儒家講究「躬自厚」,「能近取譬」,我們可以本此精神想想,有不少古德,甘居草野,粗茶淡飯,不娶妻,如果他們沒有與常人不同的想法,或說所謂「信」,這辦得到嗎?如果還覺得這不算什麼,就無妨自己試試。這是內證。還有外證,是一千多年來,禪影響很大,如上面所引,連年輕的蘇州姑娘林黛玉,到有難言之意難表之情的時候,也不得不到這裡來討點巧;至於不年輕的秀才們或老爺們,如白香山、蘇東坡之流,就更不用說了。

禪是客觀存在。可是禪的語言多以機鋒出現,言在此而意不在此,打破了「名者,實之賓也」的表達規律,因而以言考實,它就如《老子》所說:「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有中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象,物,精,都真而有信,遺憾的是外面有恍惚、窈冥罩著,我們只能覺得有而看不清形質。多年以來,由讀書的角度看,中文典籍,包括四部九流,我感到最難讀的是禪宗語錄。儒家的「中庸」「慎獨」等,道家的「逍遙」「坐忘」等,不管意思如何微妙,總容許由字面探索。禪則不然,面對文字,卻不能照文字解,打個比方說,甲約乙在北京站見面,乙知道必不是北京站,那他到哪裡去赴約呢?這是雖見文字而幾乎等於不見文字。當然可以臆測,也必致臆測,如由「北」而聯想到北新橋,由「站」而聯想到永定門車站,等等,可是怎麼能知道某一種聯想可能正確甚至一定正確呢?不能知道,說嚴重一些,那就是讀了等於不讀。情況就是如此。但知難而退也不易,因為探討人生,總不能不聽聽禪家的發言。結果就成為進退兩難;吃,怕燙;不吃,饞得慌。對於禪,很長時期心情就是這樣。

1.1.2緣起(二)

四十年代後期,由於某種機緣,我主編一種研討佛學的期刊《世間解》。約稿難,不得不廣求師友。其中顧羨季(隨)先生是熟悉禪的,於是就求他寫了《揣籥錄》(後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顧隨文集》)。揣籥的故典來自蘇東坡《日喻》:「生而眇者不識日,問之有目者。或告之曰:

『日之狀如銅盤。』扣盤而得其聲,他日聞鍾,以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燭。』捫燭而得其形,他日揣籥,以為日也。……道之難見也甚於日,而人之未達也無以異於眇。……

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見而名之,或莫之見而意之,皆求道之過也。」顧先生取義甚明,是謙遜;如果把引文中的「道」換為「禪」,義就更明,是主觀的胡猜。全文由《小引》到《末後句》,共十二章,談了禪法的各個方面,或者說,兼及表裡,兼及知行,而且妙在,推古德之心,置學人之腹,一併以散文詩的筆法出之。刊出之後,讀者很快有反映,要點有二:一是好,二是深。覺得深,我的看法,是因為:一,顧先生雖是在家人,講禪卻還是坐在禪堂之內;二,行文似是為上智說,輕輕點染,希望讀者聞一以知十。關係重大的是前者,在禪堂之內說,一就不能不隨著禪師的腳步走,二就難於俯就常識,化為淺易。想卑之無甚高論,需要寫些初學能夠瞭然的文章,顧先生希望我勉為其難。我答應了,可是心為物擾,一直到五十年代初才拿筆,寫了一篇《傳心與破執》,刊在1953年11月號的《現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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