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章 追隨政府攜稚小木蘭入蜀 全民抗戰匯洪流國力西遷(1)

戰爭開始之時,木蘭正和全家在牯嶺避暑。牯嶺是長江沿岸的名勝。

阿眉現在已經是十七歲的少女,在南京一所教會中學念書。阿通已經大學畢業,正在上海附近政府電信局的無線電台做事。這個電台能以強大的電力越過太平洋把信息發到舊金山。他請了六個禮拜的假,隨家到牯嶺。

杭州現在是中國公路網的中心,這些公路能把中國各地都聯繫起來,是政府近年來十萬火急下加速趕建的。在杭州背後的錢塘江上,一座公路鐵路兩用的大鐵橋剛竣工通車,在鄉下人看來,是現代工程上的奇蹟。另有一條新完工的鐵路,把南京,杭州直接和牯嶺附近的江西省城南昌聯繫起來。這條新鐵路通過多山地區,工程雖然艱巨,但也在一年半竣工。國家這樣突飛猛進的建設發展,事實上,也是引起戰爭的原因之一,因為日本看出來,若想進攻中國,再晚就永遠沒有機會了。在中國方面,人人有了民族自信心,也有了對抗日本侵略保衛國家主權的決心。

蔣介石和夫人宋美齡女士這時正在牯嶺,牯嶺已然成為政府官員的消夏勝地。木蘭的房子正在蔣氏伉儷官邸的上面。雖然蔣氏官邸是在木蘭的院子的正前面,可是有五十碼的荒野山坡相隔,木蘭可以望見官邸中僕人的操作。官邸的入口在一條山路的開端,但這條路為自上而下的一條溪谷所阻,與此溪谷並行有一百碼之遙,然後相交叉,一條較為寬闊的公路由此開始。在交叉路口,站有崗哨。在此交叉路口或在溪谷對面,可以望見官邸之中緊張的活動。各省的高級軍官,南京的重要大員,不斷出出進進,有的步行,有的坐轎。中國將來的命運如何,或淪為日本的保護國,陷於萬劫不覆之地,或抗戰建國,使中國成為一個自由團結獨立的國家,就要在這棟房子里決定了。

在七月十七號,終於達成了最重要的決定,蔣介石向全國廣播抗戰到底的國策。他警告全國,必須準備重大犧牲,中途絕無妥協可能,否則其惡果更為不堪。

蓀亞說:「他這個人,別人做不了的事他都做成了。北伐戰爭這項空前艱巨的任務,他必須要擔當起來,他已經完成了。現在他又遇到更艱難的任務,要領導中國對抗日本。他已經習慣於在風暴里干自己的事,也許他以此為榮。他一定能夠把這場戰爭進行到底。過去這十年,我一直注意他。他瘦削硬挺而骨骼嶙峋,可是你看他的嘴!他的臉上顯出的堅強不屈與足智多謀,兩者配合得那麼神奇,我是從來沒見過的。」

阿通說:「我願給他做個渡船夫。」

木蘭喊道:「什麼?」她的臉突然沉下來。

「媽,怎麼?您不恨日本嗎?」

木蘭看著蓀亞,默不作聲,蓀亞也一言不發。

阿通又問:「您不贊成?現在國家需要人人奮鬥哇。」

但是木蘭卻走開了,依然沒說話。又經過一個鐘頭,她也一句話沒說。她失去了心情的平靜。她突然的感覺,就猶如戰爭來臨時普天下的父母的感覺一樣。戰爭已經來到門前。為什麼過去她沒想到呢?中國現在向她來有所索取,索取她的兒子。

她和丈夫商量這件事。一個鐘頭之後,她和蓀亞把阿通叫去,有話和他說。

她問:「你已經決定去打仗了嗎?」

阿通回答說:「我若不去,我受教育有什麼用?媽,我不了解您的意思。」

「你不能了解……我只是問你是不是已經決定。」

阿通說:「是,我已經決定。」

木蘭心裡在掙扎交戰,她眼中流出淚來。她說:「阿通,我就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說著哭起來。

蓀亞說:「兒子,你現在年輕,你不懂父母的心……」木蘭喊道:「我寧願自己死,不願看見你死。我受不了。」他父親又說:「阿通,你聽著。你媽和我已經商量過。國家若需要你,你必須要去。可是你要知道,在我和你媽這方面忍受的犧牲比你的犧牲要大。年輕的愛國志士在戰場上死得光榮快樂——他也有他的戰友——可是他年邁的父母在家裡活著,怎麼受得了。我們並不是阻攔你。你也要為家裡想一想。」

阿通說:「國若亡了,家還有什麼用?」

父親很有耐性的說:「這個我自然知道。我現在若像你那麼年輕,我自己也是要去打仗。但是我們家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我們已經把你大姐獻給國家了。你媽和我都上了年紀,再不能有兒子。由個人和國家的觀點看,你應當去。從曾家的觀點看,若沒有特別的理由,你不能輕易犧牲。你的情形與眾不同,曾家可能絕了後。日本但求中國人都死光,而家庭是國家的第一道防線。你想想祖父祖母。這些年曾家生了多少孫子呢?我們三代只生了你和你經亞伯父的兩個兒子。阿瑄不是我們曾家親骨肉,現在也不知道他流落何方。曾家的血統不能斷絕,要一直傳下去。你也許覺得這話不切實際,也許你不懂。可是中國四千年就是這麼延續下來的呀。甚至在徵兵制度的國家,沒到萬不得已,也不徵召獨生子去當兵打仗……」

阿通兩手很緊張的攥住椅子的兩臂,他說:「爸爸,媽,我知道您兩位老人家難過……可是我不得不去。」

木蘭臉上流著眼淚,抬頭看了看兒子,她說:「好,去吧!

我命里是要受罪,是要傷心的。」

蓀亞說:「告訴我,你要去幹什麼?你要去從軍?」「我要去從軍。國家要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我一定要為國家做點兒事。」

父親問:「你為什麼不能照舊在電台做事?雖然不是上前線,也同樣是報效國家呀。」

木蘭把握住這個想法,她說:「你說你要去做渡船夫。太平洋上的無線電就像一個渡船。你為什麼不做這件事呢?」阿通慢慢說:「好吧,若是對國家重要,我可以繼續做。」這似乎是父母和兒子之間的一個折衷辦法。可是事實上,阿通做事的那個電台靠近江灣,正是戰爭的中心。

阿眉並不像她大姐阿滿那麼聰明有才氣——也不那麼活潑愉快——但是謙和高雅,是不知不覺從母親身上得來的。她也敬佩曼娘,而她的端莊靦腆也正像曼娘。在現代的女學生之中,她完全是家庭教養良好的那一等少女。

現在南京金陵女子大學的幾個女傳教士,同時也在金女大教書,也正在牯嶺消夏。阿眉很得老師的喜愛,有一位康寧漢小姐特別關心她。這幾位老師都在牯嶺木蘭家住過,她們也曾邀請木蘭到她們的住處去過。八月十三號,上海戰事爆發時,金陵女大是否秋季還開學,大有問題。倘若不再開學,阿眉不願耽誤一學期。因為阿通的假日即將期滿,木蘭正說帶他回杭州,在他回去上班以前,一同住些日子。康寧漢小姐說讓阿眉繼續在牯嶺和她們同住,將來一齊回南京。秋天學校若不開學,阿眉可以坐火車回杭州,也很方便。康寧漢小姐是個心腸很好性格溫柔的新英格蘭女人。木蘭很喜歡她,所以就同意讓阿眉和她一同多住些日子。

回杭州去的前一天,木蘭說:「阿通,阿眉,你們兄妹倆暫時要分別些日子了。這個戰爭要打多久,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和你們相隔不遠,阿眉,若有什麼急事,趕緊給我打電報,立刻回家。念書不要看得太重要。戰事若不久就停,明年我給阿通娶個媳婦。你看,鄉間,這兒多麼太平安靜。咱535京華煙雲(下)們可以在這兒買幾百畝地,我要看著阿通和兒媳婦在這兒安居樂業,務農為生,給我生幾個孫子孫女兒。」

她是一半開玩笑,可是孩子們懂她的意思。

阿通說:「戰事不久就會結束的。我們已經向虹口進攻,就要把日本鬼子趕下河了。」

第二天,蓀亞和木蘭帶著兒子回杭州,坐的是很舒服的船,從徽州附近的一個小鎮出發,一路風景極美,尤其是七里瀧那一段。一邊岸上有兩塊巨大的岩石,叫嚴子陵釣魚台。那兩塊岩石高出河面至少有六十尺,船在那兒拋錨過夜的時候兒,木蘭心中納悶兒:當年嚴老先生怎麼從那麼高的石檯子上往下釣魚呢?她心想是不是地升高了,或是海面降低了,因為那是兩千年以前。大家聽了這種想法,頗有感慨。在河面船上過夜,明月高高在山上,微風自河面吹來,其美真是無法描繪,蓀亞和木蘭小飲了數杯。

阿通在家和父母過了幾天,回到上海去辦公。不久,他父母接到他一封信,說無線電台的高塔,都在日本第一次轟炸下毀滅了,其他一同遭受摧毀的還有圖書館、博物館、體育館,江灣市民活動中心的體育場。他們只能盡量搶救設備,以供將來在公共租界恢複電台的活動。

中國大批援軍進入吳淞地區,在上海附近長江三角洲上將要進行大規模的陣地戰。戰事已發展成為全面的,範圍勢將越來越廣。京滬鐵路沿線的城市時常遭敵機空襲,乘火車旅行已經不安全了。杭州已遭轟炸數次。

很多上海杭州的居民四散逃難。杭州人往上海的外國租界逃,以求安全,上海居民則往內地逃,逃離日漸擴展的戰事地區。

大約就在這個時候兒,木蘭接到阿非的電報,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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