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 日寇屠殺曼娘自縊 京華論陷經亞南逃

鶯鶯遭人刺殺的消息,北平各報一律不許刊登。好多中國報這時都停刊了。一個傀儡報,叫做新民報,在六月份曾遭封閉,如今又復活出現。在天津意租界發行的天主教益世報,有人私運到北平,售價甚高,但是賣報的若被發現,即遭逮捕。傀儡報紙上只發表日本的同盟社的稿子,在東京來的電文,社論也是有關「亞洲新秩序」的文字。北平是與外界隔絕了。家裡有錢的人才有無線電收音機,用戶急切於收聽到南京的消息。

警察對兇手的線索一無所得。但是懷瑜既驚怕又惱怒,眼睛死盯在姚家的王府花園。

第二天,一群警察到姚家花園,仔細打聽居住的每個人,把人名字記了下來。家裡的人是馮子安、馮太太、阿非、經亞、博雅,馮氏夫婦和寶芬的父母都是老人。幸虧立夫、環兒、陳三的名字早已不在。警察確定家中只有那幾個人之後,看了看房子,沒有騷擾,客客氣氣走了。

阿非已經聽到鶯鶯的被刺,對陳三和環兒與此事有關,半疑半信,但是幸而他們已經走了。他也懷疑警察來搜查會與刺殺案有關係,也相信十之八九是由牛懷瑜派來的。後來他聽說警察也到過黛雲家,黛雲的母親說她女兒在天津,沒有回來。

在這種情形之下,阿非認為他自己和花園這個家,是有危險了:第一是懷瑜又回到北平,第二是他在禁煙局負責任期間已經樹敵不少,而且會被人認為是中國政府的官員。他邀請寶芬的美國朋友董娜秀小姐來住在花園裡,立了個合同,把靜宜園轉賣給她,告訴她在門上插上美國旗。他知道董娜秀小姐為人正派,決不會佔便宜。而那個合同不過是個形式,若有什麼麻煩時,警察也容易找理由應付交差。至少有一個白種人住在裡面,日本兵,日本浪人,也有幾分顧忌。

警察來調查時,冊子上漏了曼娘和阿瑄。因為盧溝橋事變剛發生之後,曼娘怕日本人搶到城內,已經決定搬到鄉下去住。她以為姚家的別墅靠近玉泉山,很不錯,可是曼娘的媳婦堅持她娘家在京北,更為安全,因為離北平更遠。曼娘的母親孫老太太,已經在去年冬天去世,所以阿瑄便和曼娘,他太太,一個五歲大的孩子,搬到他老丈人家的村子去住。

那村子離火車站有三里遠,他們坐火車去的,那是在北平陷落之前三天,一路沒有什麼困難。阿瑄他太太娘家姓朱,那村子叫朱家莊。是一個集鎮,坐落在山區,全村人都姓朱。曼娘全家一到,是村子裡一件大事。曼娘和她兒媳婦穿的樸素衣裳,在鄉下人看來,簡直是奢侈華麗的上等衣裳。鄉下女人都湊集在一處,來看王府花園兒的小姐太太。

他們住的房子是阿瑄的老丈人的姐姐的。這棟房子是用土坯蓋的,雖簡陋不過,因為四周有圍牆,很與別家不同,因此很顯眼,前面是個空院子,院里是打麥場。牆的下一截是用山上的圓石頭砌起來的。

鄉下老太太把自己的屋子騰給侄女兒住,自己搬到後面屋裡去,再三說招待他們太簡慢。因為沒有別的屋子給曼娘住,阿瑄說他可以睡在外面客廳里,讓他母親和他媳婦孩子睡一個炕。

在北平城圍困那些日子起,在鄉間倒是滿愉快。村子靠近山丘,平靜無事。在傍晚天氣涼爽下來,阿瑄和他那時髦的妻子,他的孩子,一同漫步,走到附近的一條小溪旁,走近火車道,看見滿車的日本兵往北開往長城上的南口。鄉村裡還沒出什麼差錯兒。

又過了五天,日本兵開始在鄉間經過,大都順著鐵路走。他們開始看見農夫帶著家人逃難,還帶著豬,雞,以及別的家畜,有的是從靠鐵路太近的地方逃往別處,有的是從北平郊外逃來的。這些只是華北鄉間大動亂的最初徵兆,將來的遭受蹂躪最厲害的地方,會使人畜一掃而空,甚至一棵樹也不留下。逃難的婦女向村中的婦女低聲說受污辱的經過。一個做丈夫的從日本兵手裡搶奪他的妻子,他的頭上遭受日本兵拿棍子痛擊。男人告訴他們村子裡住著日本兵,雞豬都宰殺吃了,門窗都打爛了,木器傢具都拿去做柴燒。因為在華北木柴缺乏,每一有兵災,第一件事就是木製的東西遭受破壞。

現在,說來也怪,朱家莊竟能免於災難。因為朱家莊和火車道之間有一條小溪,村子在山坡上,經過的日本兵走不到。傳聞南口附近有猛烈的戰事,但是距離太遠,連炮聲也聽不見,只看見遠處有數千之眾的日本軍隊沿著鐵路走過,配有坦克車。夜裡有時可以看見遠處有大火,他們知道那是燒的農人的傢具,織布機,門框。可是朱家莊雖然在日本兵的眼界之內,卻能安睡無驚。

現在又有大批難民從北方源源不斷而來。他們說全村子都燒毀了,幾百婦女逃到礦穴里去避難,藏在裡頭,一連幾天沒有東西吃。成群的土匪,也在鄉間出沒無常。

一天,因為看不見日本兵的蹤影,阿瑄冒險渡過小溪,走到一個荒涼的小村子裡,村子裡已經荒廢無人,因為正在日本兵行經的路徑士,他在死氣沉沉的村子裡走,處處都是曾經遭受搶劫蹂躪的樣子。在牆上有一張日本軍隊的布告,中文還不錯:

大日本皇軍布告第一號

本司令官將下列命令告知汝中國民眾:我軍為

實現大日本帝國之使命,只求在遠東建立和平,增加中國民眾之幸福,但求中日合作,共存共榮。此外,別無所求。此次,雖本軍為中國軍隊之荒謬無理之態度所激動,但本司令官仍一再容忍,深盼情形不致惡化,並能早日獲得解決。但中國軍隊尚未自知錯誤,停止挑釁。中國軍隊之行動,不僅污辱太日本帝國之光榮,並危害東亞之和平,陷人民於千載不復之災難。因此之故,本皇軍仰體天心,俯順民意,對殘忍不義愚蠢頑梗之匪徒,決予嚴懲。但對本皇軍毫無敵意之善良百姓,皆視為本軍之親友,決不加害,且為彼等謀永久之幸福。希望居民慎勿驚擾,明辨是非,深體本軍之誠意,各安本業,靜待福祉之來臨。凡乘時局未定,造謠滋事,或幫助匪徒者,決予嚴懲不貸。

大日本皇軍司令官香月清司

昭和十二年七月十二日

阿瑄看的是商店一旁的一個布告,商店的貨架子上空無一物,地上滿是碎玻璃,桌子翻在地上,半毀的木門框橫躺在門坎兒上。

看了這一個布告,幾天之後,阿瑄對從北方逃來的難民口中所聽來的事情就更明白了,下面是弟兄二人告訴他的:

他們村裡有人在日本軍隊的布告里的「大」字右上角添上了一點兒,成了「犬」字,於是成了「狗日本皇軍」,其他所有「大」字都改了「犬」。後來有四五十個日本兵從那村子裡經過。有一個兵讓日本軍官過去看。那個軍官把村長傳來。村長跪在地上說他不知道是誰寫的,說他以後留心就是,並且說願在布告前跪一天來贖罪。日本軍官一定要他找出寫的那個人,村長說實在不知道。

那個軍官喝道:「起來!去給我找!我給你十分鐘。」

沒到十分鐘,日本兵在村中各處潑煤油,把全村房子都燒起來。居民想逃命,但是全村都被日本兵包圍,誰逃跑就射殺。全村都燒毀了,人都死在火里。那兄弟二人藏在破磚瓦下,藏了一天一夜,後來才跑出來。

現在他們又看見成群的傷兵從南口回來,據說有兩萬五千日本兵集中起來猛衝南口,真是血流成河,屍骨堆山。顯然鐵路已經無法全部運輸,因為要運軍火、重炮、補給品。

情形越來越可怕。疲憊不堪的小股的日本兵,開始在鄰近的路上回來。有的直接穿過村莊,女人開始害怕。普天下的戰爭都是一樣,但是日本男人對女人的態度,或者說日本人的性生活這個題目,尚待專家研究。

阿瑄很焦慮,堅持要逃離日本兵經過的路線再遠一點兒。聽說幾里地之外,有一個村子,隱避在幽深的山谷里。一天,他自己去看,好安排睡覺的地方兒。他出了一個高價錢,一家人願意讓他們去住。

黃昏時節他趕回來,遇見同村住的一群人,哭喊著說日本兵已經進了村子。父親背著祖父,丈夫背著受傷的女人,說出慘絕人寰的遭遇。

阿瑄問:「我們家的人在哪兒?」

大家說:「誰知道?各人只願自己逃命。」

阿瑄一直奔向自己的住處。日本兵已經走了。冷落的街上只看見幾隻狗悄悄的走動。

他進入自己的家。在外間屋裡,一個桌子翻在地上。他進入卧室。他太太赤裸裸躺在炕上,肚子上有刀的刺傷,已經斷氣。他脊梁骨不由得發麻。孩子四仰八岔倒在地上。他趕緊去抱,只是一堆血肉,兩個對角線的傷口,顯示當時劃得很熟練,在脖子和兩肩之間交叉。阿瑄把兒子抱在懷裡,抬起頭來看看妻子那赤裸裸還在流血的肉體,自己也忘了怎麼回事,手一松抱著的孩子就軟軟的掉在地上。他有一種古怪的感覺,覺得自己墮入了地獄,要千年萬代受苦受難。並不是感覺到自己此次得免於難,而是自己正陷在緊緊的魔掌之中,而自己完全無力掙扎對抗。他並沒有哭。他渾身的循環系統似乎都顛倒過來。唾沫向外流,眼淚和汗向里流,兩眼出奇的發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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