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章 報國洗前愆香消玉殞 除奸生差誤李代桃僵

第二年七月七日,戰爭爆發了,由於華北的情勢發展而成。正如地震之後,必隨之而有洪水,乃是自然之事。犯罪學家若發現兩個犯罪案子是用相同的方法作的,他們就認為兩樁罪案是由同一罪人犯的。日本徵服中國的計畫和他們走私政策是一致的。方法相同,特點相同,動機相同;鼓動,計畫,指導,也是由同一個機構,那就是日本陸軍。

從搶劫中國政府的稅收,到搶劫中國的疆土,日本陸軍只是採用同樣殘忍的方法。說也奇怪,人類的心理對偷竊一個國家的領土,比偷竊一個婦人的皮包,多少看做更為光榮,更為對得起良心,辯論起來也更為振振有詞。古時莊子就寫過:

竊鉤者誅,

竊國者侯。

這個真理的後一半,提供了一個問題,雖然無數智慧卓越的經濟學名家,國際法理學家,在淵博的論文里,非常慎重認真在事前事後時常研究,查考,論斷,爭辯,解釋,辯護,詭辯,討論,其中的真理仍然逃過了他們的觀察,就猶如在靈魂學家所舉行的降靈會上一樣,有人說看見了那個鬼,有人說沒有看見。

但是,也許木蘭是對了。日本人沒有享福的特性,這是不會變的。

認真說,戰爭已經「自然而然的」開始了。盧溝橋「事變」;其實不是個事變。日本軍隊在非法的地區夜間演習之後,在凌晨四點半要求進入中國軍隊防守的宛平縣城,要搜索一名「失蹤的」士兵,他們說中國兵向他們開槍,後來日本又自相矛盾,說那個兵並不是失蹤。但是那年戰事發生之前住在中國的人,都知道戰爭是遲早要發生的。日本佔了東三省之後,侵佔了熱河,悄悄的進入了察哈爾,創造出冀東偽防共政府,現在日本想使北方五省與中央脫離,他們以為中國會把這片領土送給他們的。中國人恨死了日本人,但是日本人卻愛煞了中國的領土。日本人越喜愛中國的領土,中國人越仇視日本人。

於是兩國開始了亞洲歷史上最可怕,最殘忍,最不人道,破壞性最大的戰爭。

其實神經戰早已開始了好幾年,而中國人的神經現在已經興奮起來。中國人必須要打日本,殺日本人,才能不使全中國陷入精神錯亂。中國政府努力壓制國人的反日情緒的表現,不管是寫文章,講演,開會,遊行示威,可是老百姓被壓制之下日趨高漲的反日情緒,如水決堤,終於爆發而不可遏止。戲劇性的西安事變幾乎使蔣委員長陷身漩渦。日本人說中國人民反日,話真是說對了。他們說蔣委員長鼓動中國人民反日的情緒,話卻說錯了,因為他沒用手指頭彈動一下兒。他們若以為日本人以戰爭毀滅加諸中國人的頭上,而能消除中國人對他們的仇恨,使中國人看起他們來可喜可愛,那是另一件事,是日本人該用他們自己的智慧去了解的事。姚老先生、木蘭、曼娘,即使中國最偉大的哲學家,在這方面,也沒有一個人能對日本幫這個忙。

從客觀的角度看起來,從民國二十一年到二十六年戰爭爆發,整個兒的動態是這樣:侵佔東三省是日本對中國的第一次進擊。民國二十二年熱河省失陷給日本之後的塘沽協定,要求中國長城沿線劃做非軍事地區,是第二次進擊。在民國二十四年春天,中國大部分軍隊在「剿共」戰役中把共軍驅入中國西部時,日本人強迫中央政府自河北撤退某些單位的駐軍,是第三次進擊。這樣與當地軍事當局勾結,鼓吹「自治運動」,宣布脫離南京中央政府,在華北五省創造了一個像「滿洲國」那樣的傀儡政權。日本因為發現甚多地方當局都與日本「合作」得不夠「誠懇」,在民國二十四年秋天,打算把力量集中在河北與察哈爾兩省,但是中國政府的回答是從西部調回「剿共」軍隊布防在隴海鐵路沿線。日本人大驚,看出了危險,暫時放棄了遠大的計畫,而創造了「冀東防共政府」,抓緊了冀察政務委員會,增加了華北駐屯軍,比庚子條約規定在過去三十六年之中列強認為必需的軍事力量,多了四倍。這是第四次進擊。在民國二十五年秋天,日軍佔據了北平附近鐵路的交叉點丰台,丰台是南下東去的火車必經之地,而丰台分明是庚子條約限定外國駐軍以外的地區。這是日本向中國的第五次進擊。緊跟著的第六次進擊是日本煽動的蒙古偽軍進攻綏遠,在這次戰事中,中國軍隊第一次正式出面,將偽蒙軍擊退。再後便是第七次進擊——盧溝橋事變。

道家思想和現代科學都同意這一點:作用與反作用的力量相等。中國的反抗精神就是反作用力量。由民國二十一年到二十六年的日本侵華行動,就是引起反作用的作用。中國反抗的力量應當看做是戰爭開始前日本對友邦侵略的罪行的直接反擊。只有這樣才能了解這次戰爭。不幸的是,世界上力量最大的陸海空軍力量,不能炸毀作用與反作用這條千古不變的法則。

現在戰爭已經不可避免,因為兩國都打算在華北認真一試了。停火的商談不停,戰事時斷時續。蔣委員長在牯嶺召集各省軍事長官,研討重大決定。日本大軍在毫無阻礙之下源源而來,用以加強天津鐵路沿線的防地,為時達三周之久。在盧溝橋事變後九天之內,據稱有日本五個師,總數達一萬人,進入中國本部和內蒙地區。多少火車的軍火和軍隊補給品涌到天津,分發到丰台和其他地點。真正戰爭在北平附近地區開始時,日本軍隊已經進佔北平數里之內的戰略據點。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兼二十九軍軍長宋哲元,對七月二十六日日本要求將中國陸軍三十七師全部撤退到保定以南的最後通牒,予以斷然拒絕。二十八日,中國軍隊發動猛攻,可是宋哲元將軍在當天夜晚十一點鐘,出人意料的離開北平,派了當時一般人認為親日的天津市長張自忠將軍代理公務。二十九軍的抵抗在二十九日午夜停止。北平已然落在日本手中。

父親喪事完畢之後,木蘭和莫愁已經全家南返,戰爭發生之時,正各自住在杭州蘇州。阿非和別人仍然在北平。盧溝橋事變之後,北平謠言滿天飛。南京中央政府在努力做重大決定之時,北平的居民天天盼望中央的飛機在天空出現,但是望不見蹤影。各處都低聲耳語希望這座北平古城得免於戰火的破壞,各處也都在低聲耳語,都恐怕戰火難免。人們對入寇的敵人有仇恨,是埋在心裡的深仇大恨,在幾百年的忍耐磨鍊之下暫時緩和下來。他們看見日本飛機在頭上繞,他們暗中咒罵,但是十分謹慎。

這座古城中大部的居民,真正北平土著,仍然泰然自若,在家中,在茶館兒里,甚至心情愉快的閑談戰爭的來臨,預測戰爭的後果,個人生活,一如往常。

他們厭恨入侵的外國人,不過以前早已見過別的外敵。在北平的居民,是形形色色的,老年退隱的清代官吏,年輕的愛國學生,膽小怯懦的官吏,溫和而出語譏誚的政客,誠實規矩的商人,以及為日本做諜報的赤貧賤民。但是一般人,因為文化教養高,都厭惡暴力和戰爭,不喜歡上海那種恐怖和暴亂,而是溫和,節制,愛好和平,非常有耐性。

在北平,真正古老文化的繼承人,不介意於現代文明的侵擾。他們祖先怎麼樣生活,他們現在也是一成不變。他們家庭生活有滿足的氣氛,這顯示他們對人生的看法上有無窮智慧的源泉,在生活方式上,對歲月保持達觀,在談話上,則出之以明智溫和,輕鬆而悠閑。因為在老北京,剎那與萬古沒有什麼分別。別處的數百年,在北平只是幾段瞬息的時刻,在其間,由祖父至孫子,生活的傳統,綿延不斷。因為在老北京,大家都能夠等待,在等待中由少而老,但是百年如一日,雖說由少至老,實則從未變老。老北京遭受異族的征服很多次了,但被征服者卻將入侵者征服,將敵人變通修改,使之順乎自己的生活方式。

滿洲人來了,去了,老北京不在乎。歐洲的白種人來了,以優勢的武力洗劫過北京城,老北京不在乎。現代穿西服的留學生,現代捲曲頭髮的女人來了,帶著新式樣,帶著新的消遣娛樂,老北京也不在乎。現代十層高的大飯店和北京的平房並排而立,老北京也不在乎。壯麗的現代醫院和幾百年的中國老藥鋪兼存並列,現代的女學生和赤背的老拳術師同住一個院子,老北京也不在乎。學者、哲學家、聖人、娼妓、陰險的政客、賣國賊、和尚、道士、太監,都來承受老北京的陽光,老北京對他們一律歡迎。在老北京,生活的歡樂依然繼續不斷。乞丐的社會、戲園子、京戲科班兒、踢毽子人的聯誼會、烤鴨子蒸螃蟹的飯館子、燈市、古玩街、廟會、婚喪的禮儀行列,依然進展,永不停息。

若說老北京的天壇,紫禁城,皇家的宮殿會在轟炸下毀滅,那真是荒唐無稽。在日本軍隊佔領的許多城市之中,老北京,真是像一個神仙福地,竟逃避了破壞的厄運。在老北京,不能慷慨激昂的談政治,談時事,那樣兒,你那老北京的文化教養便是白璧微瑕,你也在老北京白住了。北京話和別的省份的方言不同之點,不在母音子音上,而是在平靜的拍子和從容的腔調兒,愉快而沉思,說話的人只欣賞說話的風趣而忘記了時間。這種清閑,表現在言詞中的隱喻上。比如到市場買東西,叫「逛」市場,在月下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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