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 姚木蘭痛悼愛女 孔立夫橫遭拘囚

在女兒死亡的慘痛打擊發生之後不久,木蘭終日默默無言,她不再問什麼,也不哭泣。屍體停在宗祠里。曼娘過來和木蘭做伴。她兒子阿瑄,那天沒去參加遊行,因為他在稅務專門學校讀書,那個學校由海關稅務司辦的,管理學生比一般純中國人辦的大學嚴。阿滿學校的學生,還有學生總會的代表都來弔唁,但是木蘭沒有見她們。

那天晚上,木蘭在蓀亞和曾太太勉強之下,才喝了幾口湯,很早就寢。半夜,丈夫和用人聽見她哭。

第二天,她沒起床。丈夫聽見她在夢裡斷斷續續喃喃自語,她身上發燒。眼睛有時睜開往屋裡四下打量。然後又閉上。

自從童年起,命運對她一直善加呵護。她對母親的死亡,不如妹妹莫愁感受之深刻,也許是她出嫁較早,而母親長期卧病中伺候湯藥的是妹妹。父親的出外倒是使她感覺更深。而今是她生平第一次,悲痛深深傷到了她的心。她甚至對殺害她女兒的兇手沒有感覺到憤怒。女兒是死了!只有這件事,她現在知道,和別的有什麼關係。她還想不到。

她的頭腦,在她童年那些歲月上,又在她最近這幾年的生活上,漫無目標的思來想去。那些顯然細微而又重要的剎那,在她眼前交雜錯亂的出現。她看見自己在花園裡採花,曼娘告訴她怎樣把鳳仙花瓣研成花泥染紅手指甲。她在曼娘的院子里做花生湯,曼娘在鞋上繡花兒。蓀亞來到,她把花生湯給他,他很高興。她看見紅燈照那個義和團婆娘,暗香和她自己關在那間小屋子裡,還有她邁步到運糧河船上的情景。這些畫面看來非常逼真。曾太太和三個孩子坐在船頭,後來曾先生穿著小褂兒,只穿著襪子沒有穿鞋從船里出來看她,手裡托著水煙袋。她看見蓀亞咧著大嘴笑,還有曾先生手上手絹里那塊甲骨。由甲骨,她的頭腦又漂浮到她童年所珍愛的那批玉和琥珀的小動物,又想到和父親的對話,就是在將要南逃之前關於古玩寶物的對話,以及對好運厄運的看法那種啟人深思的話。沒有福氣的人找到地下的珍寶動物,那些動物會長上翅膀兒變成鳥兒飛跑。可是她現在那些珍寶動物還在手中保存。有一個細白的玉狗,伏在地上的樣子,她那麼心愛,還有那個綠豬、小象。還有那兩個猴子,一個在另一個猴子耳朵里捉虱子。那另一個閉著眼睛,張著嘴,歪著頭,顯然是覺得舒服快樂。只要一個猴子掏另一個猴子的耳朵,那個多麼快樂!不錯,那些猴子過日子,長生不老,他們和神仙一樣。昨天阿滿還玩兒那些東西。阿滿而今何在?阿滿是死了嗎?眼前的情景成了烏黑的一團。忽然在眼前一片黑黝黝的幕布上,出現了棕黃乾枯的顏色形狀,她正在注視一個龐大的無字碑。這是秦始皇的碑,她正和立夫在一起,是在泰山頂上。為什麼立夫那麼沉默?她想把碑上的乾苔揭下去,立夫說:「不要!」

泰山頂上日落的時刻,她和立夫站在無字碑前,這情景又重複出現。他們在一起談過永生不朽,談過生命長在,她告訴了立夫若干朝代帝王早已消逝,那通石碑依然屹立,只因為石碑沒有感情。地球旋轉,人也旋轉,和地球一同旋轉,又見太陽出來,可是他們仍然站在石碑前面。

轉眼間,她又在杉木洞里,在山上,和立夫在一起。哎呀,那麼寶貴那麼短短的一段時光!立夫用腳踢一段樹樁子,她在樹樁子上坐著。林中的微風把她一綹頭髮吹到前額上,她用手指頭掠開。她用手指頭掠頭髮的姿勢,也不是漫不經心的。那具有什麼含義,她卻說不出來。她告訴立夫,他倆三次相遇都是在山上,好奇怪。

蓀亞聽見她在夢裡說:「咱們現在到了山谷里了,現在到了山谷里了。」

過了片刻,又聽見她說:「我那塊甲骨!我那塊甲骨!」

蓀亞以為她是在說夢話,但是她的眼睛是睜開的。她清清楚楚地說:「還給我那塊甲骨!」

丈夫走近她,怕她精神錯亂了。

蓀亞問:「你要什麼?」

「我的甲骨。在外面櫥子里。我好久沒有玩兒了。」

蓀亞一肚子憂愁,去把甲骨拿進來,那是當初嫁妝中的一部分。

木蘭拿起一個來說:「古老的東西。四千年了。我生下來之前四千年的東西。」

蓀亞傻傻的說:「是啊。」

木蘭很感傷的說:「我後來沒研究過這些東西,你答應我替我研究一下兒好不好?」

「好,妹妹,只要你高興就好。」

「你知道,這上頭記載的是幾千年前帝王的大事。」

「你餓不餓?」

「我不餓。你知道,那些帝王也過活,也是一樣過日子,也結婚,後來也死去了。」

蓀亞覺得木蘭精神錯亂了,又怕起來。木蘭眼裡含滿了眼淚。

她向蓀亞茫然無神的望著說:「我那些玉雕的小動物呢?」蓀亞又去把那一整批的拿來放在床上。木蘭認真的看,然後一個一個的玩弄。

她身上發燒,一下午沒退。他們給了她一粒藥丸子吃下去,使她鎮定一下,再服湯藥使她退退肝火,舒一舒胰臟。到了夜晚,她酣然入睡。

立夫躺在床上,十天左右不能行走,下午莫愁來看木蘭。

第二天早晨,莫愁又來,知道木蘭睡了一夜,燒已經退下去,但是她不肯多說話。她說話也是說老早過去的事,不說目前的事。問她什麼時候辦喪事,她只簡單的說:「準備好就辦。」

莫愁說:「學生團體要知道,準備派幾百名代表來參加喪禮。」

到這時,木蘭才怒沖沖的說:「他們要把我死去的女兒當做英雄嗎?不用。阿滿是我的。不要外人來參加……妹妹,你從我這次經驗也應當得個教訓。你的孩子長大之後,永遠不許他們去參加什麼公眾活動。看著他們,別放開。」莫愁又說:「今天的消息說內閣已經總辭職,對死傷的學生負起責任,南方有電報來,要求逮捕段祺瑞公開審判。」

木蘭對這些概不關心。她對事物價值的判斷似乎有了一個新想法。那天她起床後,像往常一樣照顧幼兒。在為阿滿辦理喪事時,她特別鎮定,特別嚴肅。誰也沒有看見她再哭。她的悲傷非眼淚所能表達。她把悲痛堅忍住,猶如一位皇后一樣。

她對那些玉刻的玩物之感到興趣,不只是一時的。她一直把那些東西擺在寢室的桌子上。那些東西對她富有精神上的意義,提醒了她童年時喜悅的時光,但也告訴她什麼是時間,什麼是永恆。她似乎覺得剎那和永恆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東西。這些無生命的東西就代表不朽的生命。那些甲骨就象徵四千年前生活的帝王皇后,象徵王侯的生死,象徵戰爭,死亡,遠古對祖先的祭祀。雖然有好多是神諭的聖骨,木蘭則不感覺到有什麼宗教和歷史的意義,而是哲學的神秘的意義。

阿滿的喪禮之後,過了幾天,木蘭和蓀亞說了一句話,大出乎蓀亞的預料。

她說:「現在我不想住在北京了。」

蓀亞以為木蘭的意思是,自從阿滿死後,北京城在木蘭看來,實在是觸目傷懷。因為第一個禮拜,用力抑制著情緒,喪禮完畢之後,每天上午和每天下午,蓀亞總看見木蘭自己到一個屋裡去,獨自待一會兒,他知道她是去自己哭泣,免得被別人看見,也免得受人打擾。所以蓀亞說:

「妹妹,我知道你受不了這個打擊,慢慢會好一點兒。」木蘭回答說:「不行。我需要安靜。這個世界亂得不堪。處處都有戰爭,離北京也越來越近。我只要和你和孩子們一塊兒過。我再不許孩子們離開我。我要自己教育他們——咱們不能到別處去嗎?南下到杭州,住在西湖旁邊兒,過個簡單平靜的日子不行嗎?」

她的語氣很認真。

蓀亞說:「但是媽和家裡人都在這兒,還有這房子。等一等,再想辦法。」

木蘭又重複說:「我只要在平安中過日子。難道沒有地方兒讓咱們可以過平安日子嗎?」

蓀亞說:「咱們再仔細商量,看看怎麼辦好。」

立夫剛一能走,就來看木蘭。他的傷萬幸還好,沒有引起什麼別的毛病。但是幾塊小骨頭和筋受了傷,所以後來他一生一直走道兒有點兒瘸。他現在拄著一根手杖。木蘭抬頭向他看了看,無限傷神,半晌沒說什麼話。然後,勉強說話,謝謝他在那種恐怖的日子去想法找阿滿,想法子救她。說得真情流露。但是立夫不提自己,只說喪禮那天不能來,心裡很難過。

他現在還是滿肚子憤恨,十分激動,他大喊說:「你知道醫院裡受傷的學生又死了六、七個嗎?有些人對這次謀殺的態度,我硬是不能懂!」

他手裡有最近一期的一份周報,他拿出來給他們看,他說:「你們能想像不?那些『正人君子』還把過錯推到學生領袖身上呢!那個作者說教授和學生領袖無權去犧牲學生的性命。他說,他們若知道政府的態度和預備採取的行動,他們應當對死傷的學生負責任,他們若對政府的態度辦法茫然無知,就是無能。作者還暗示說幾個學生領袖是共產黨。這完全是政府在公文上說出來要逮捕學生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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