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論中西辜老發奇論 悟簽文玉女溺荷池

是暮春的一天,華太太帶來了一個美麗驚人的少女,到姚府來求做用人。她名字是寶芬。問她父母住在何處,她猶豫了一下兒,說是住在西城,並沒說詳細地址。還是由於羞愧難為情,還是另有原因,總之,她臉上有點兒神秘的表情。華太太說有一個在旗的朋友,把寶芬介紹到她的古玩鋪。她說寶芬家庭很好,但是現在迫不得已,不得不出來做事。

寶芬站在姚先生、阿非、姚家姐妹面前,長眼毛遮著眼睛。她穿的衣裳顯然是一個很講究的旗人家庭的衣裳;像一般旗人家庭的小姐一樣,她梳著辮子,頭髮又厚又黑,垂在微有點兒前曲的背上,她的旗袍不是舊式的那樣直桶子一樣,而是按新式剪裁的。腳上穿著軟底黑緞兒鞋,輕鬆自然的站著,因為按照旗人的規矩,旗人的女兒是不裹腳的。她那種出色的美麗,在場的人都覺得她求當一個女用人,實在奇怪。她確是似乎有點兒不對,因為美這種權利總是賦予富貴之身的。這麼美而求用人之職,再加上對她自己身世的諱莫如深,使她加倍的神秘難測。她似乎淑靜而知禮,風度可喜。她開口說話時,北京話自然優美,文雅高尚,正像有高度文化教養的旗人一樣。莫愁低聲對珊瑚說:「我不敢帶這樣兒的丫鬟出去,人家會把她看做女主人。不管做太太的什麼樣子,也會教她比下去的。」珊瑚情不自禁的伸了伸舌頭。阿非瞪著眼看,好像上下牙粘上了漆,一動也不能動了。

姚先生一看見她,不由得有幾分畏縮,覺得有點兒憂慮不安,彷彿寶芬是天降魔女,在他的老年,前來誘惑。在珊瑚,莫愁,華太太,和這個旗人的女兒說話時,姚先生頭腦里有千百個念頭出現又消逝。他第一個想法是,除非僱用寶芬在客廳充當高級的女待,否則,做別的事,實不相宜。但是怎麼安排她呢?放在哪個院子里?伺候自己嗎?還是伺候和自己同住的阿非?還是自己卧病的太太?還是莫愁?寶芬的父母為什麼不把她嫁出去?她當然可以找個很好的丈夫。華太太又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華太太的陰謀詭計?即使寶芬是因家庭情勢所迫,非出外找事不可,這種女人似乎會給男人招風險,她自己也勢不可免會陷入糾紛的。她是作家在書上描寫的「天生尤物」,這種美人會使人傾家蕩產,會改變一個男人的命運的。他又想到體仁。體仁若還活著,一定會沉迷於她的美色。自己活了六十多歲,從來還沒見過像這個滿洲姑娘這麼出色的美人。他的頭腦又回想到自己跑野馬般的青年時期所遇見的那些漂亮女子。只有一個能跟她比——是自己最為醉心迷戀想得到手,而沒能成功的。在他這樣的年齡,居然又對年輕的女人感到興趣,自己也感到意外。

寶芬站著和珊瑚低聲說話,但是話不多,偶爾皺一下眉頭,好像處一個新地位,覺得有點兒不安。她唯一的缺點,就是雙肩向前微微低垂。但是在她身上,即使這是一點兒小毛病,也似乎極其調和而美麗。

華太太說:「在您這樣深宅大院,這麼大的花園裡,再多用幾個人,總是可以的。再說她到哪兒做事,都會使哪兒生色,增幾分美麗。」

姚先生心緒紛亂,新舊交集,沉思不已,竟沒怎麼聽到華太太說話。

華太太又說:「我說,姚叔叔,哪兒有她都會生色不少的。」

姚先生問:「為什麼她父母不把她嫁出去?」

「在如今旗人里,不容易找到個合適的人家兒。家裡情況又不怎麼好。不然也不會讓女兒出來掙錢了。」

姚先生說:「她當女用人太——太嬌貴了。我們不敢——

不敢用。」姚先生竟把話說得結結巴巴的。

華太太微微一笑說:「您說笑話兒。她若不特別出色,我能不嫌麻煩帶她跑到您貴府上來嗎?您知道,我可不是開僱工介紹所的。我給您介紹了這座王府花園兒。我沒有什麼過錯吧。現在又給您找到這位在旗的漂亮丫鬟。您真應當好好兒謝謝我才對。姚叔叔,誰像您有這麼好運氣?至於您說她在您家當用人太嬌貴,這尤其毫無道理。她若在普通人家做事,那才是有點兒不相配,她的父母也許還不肯答應。可是她父母聽說,我帶她到這座王府花園兒來,他們好高興。說實在話,在清朝時,她當然會選進宮去的。」華太太又轉向寶芬說:「你看,這兒像住在宮殿里一樣。老爺和小姐人又這麼好。」

姚先生現在要決定僱用這個旗人姑娘,比當初決定購買這座王府花園兒還費躊躇。一個花園兒只是一個花園兒而已,一個美麗的小姐是會引起無限後果的女人哪。多少人間佳麗曾經傾國傾城啊!

但是姚家的女人都很喜愛寶芬,很願意僱用她,姚先生只好答應了。

紅玉正躺在床上,聽見母親和莫愁說新來的旗人丫鬟那麼驚人的美麗,她要看看她。寶芬進屋去,屈膝請安,這是旗人的禮貌。紅玉問她的父母,又問她會不會讀書寫字,甚至還跟她開了個小玩笑。

「像你這麼美的姑娘為什麼不結婚呢?為什麼出來做事?」寶芬用高雅悅耳的京話回答說:「謝謝您誇獎,太不敢當。

出來做事,也是沒法子。誰有小姐這樣好命啊?」

寶芬出去之後,紅玉雖然覺得她比自己漂亮,但把心裡剎那間出現的一點嫉妒之感拋開了。心想:「畢竟我是千金小姐,她只是個丫鬟。」她自己也不很清楚為什麼覺得阿非對她自己的愛那麼可靠。

姚先生若是懷疑華太太的用意,轉眼也就丟開了。他覺得最好讓寶芬伺候姚太太。幾乎不可相信的是,寶芬立刻換上做事的衣裳,非常謙和卑順的去做事,儘力討好,唯恐得罪人,別人吩咐做什麼,就去做什麼,穿著柔軟的平底兒鞋,在太太房間和廚房來回輕快的跑。她真正是像僕人一樣做事。

僱用了這個新丫鬟,大家覺得好興奮,珊瑚打電話告訴木蘭,木蘭那天下午帶著暗香過來。她到母親屋裡去看。珊瑚向她介紹說:「這是我們家二小姐。」

木蘭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寶芬。」

木蘭說:「你們旗人非常喜歡這個『寶』字兒。」寶芬回答說:「也不一定。寶玉、寶釵,是漢人。現在是民國了。五族共和,也沒有什麼滿漢之分了。小姐,你說是不是?」

木蘭大驚。寶芬不但說文言,如「五族共和」,而且還提到《紅樓夢》里的人名兒。

「你看過《紅樓夢》?」

寶芬微微一笑說:「《紅樓夢》誰沒看過?您現在這個花園子,不就和在《紅樓夢》大觀園裡一樣嗎?不是跟演《紅樓夢》一樣嗎?」但是,她忽然停住。然後又說:「小姐,您原諒我失禮。」寶芬不知道為什麼她一見木蘭,就敢像對地位平等的人一樣說話。

「那麼你能讀書寫字了?」

「略識之無而已。別的不敢說。」木蘭覺得寶芬是存心謙虛,她既會用「略識之無」,她讀的書就不少了。寶芬繼續說:「您知道,在過去,我們旗人不必忙著做事,年輕的男人都是騎馬射箭放鷹。女人就磕瓜子,玩牌兒,閑說話兒。在旗的小姐即使不學讀書寫字,也從聽戲和說不完的閑談里學到不少。閑談既久,博聞多識,就像學者宿儒一樣了。」

木蘭簡直受了迷惑,心想,除去曼娘之外,她再沒有碰到一個像寶芬那麼令人心醉的小姐,而且她比曼娘更富有才藝。不過她覺得自己如墮入五里霧中,莫明究竟,她想事情確是蹊蹺,無法相信。

後來,她又多次和寶芬說話,發現寶芬也通經典,也會詩詞。她想到弟弟阿非。忽然她想起紅玉在西湖月下老人祠抽的那句簽文:

芬芳香過總成空

她名字叫「寶芬」!

木蘭來了好幾次,和寶芬說話。寶芬顯然以前是生活在旗人的上等社會。木蘭很喜歡聽她談論旗人的家庭生活。寶芬常常在暢談之時,忽然住口不言,這更使人覺得神秘難測。

木蘭那麼喜愛和寶芬在一起,一天她去對父親說暗香生病,暫時需要人過去幫著做事,問是否可以把寶芬借去幾天。雖然寶芬喜歡木蘭,可是她似乎不願意去。但是既然要她去,她只好過去。

這時候兒有蹊蹺的事情出現了。前幾天阿非已經常去看母親,比以前去得勤。現在寶芬在木蘭那邊兒幫忙,阿非又常去看木蘭。木蘭感覺到了危險,就明白告訴阿非不要和新來的丫鬟太要好。

她對弟弟說:「你要知道,你現在等於和四妹定婚了。」

阿非自己辯護說:「我喜愛寶芬正和你喜愛她一樣。」

木蘭勸他說:「可是你是男的呀。」

暗香病好一點兒之後,木蘭還要留寶芬,但是寶芬說:「謝謝您對我這麼厚待。但是我不能再在您這兒做事了。其實我心裡但願伺候您一輩子呢。」

「為什麼不能呢?我們可以做好朋友啊。」

「不行。」

寶芬的這種態度,木蘭百思莫解。難道她和阿非有了感情?

木蘭說:「你知道,我弟弟和他表妹已經訂了婚。」

寶芬一聽,立即明白了木蘭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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