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沐書香寒門出才俊 別美婢絝絝痛出洋

第二天早晨,全家到前門火車站去送體仁,只有他母親沒去,她在家裡哭,珊瑚陪著她。在姚家這是一件令人興奮不尋常的大事,因為在姚家還從未有親人離別過。立夫也到火車站送行,和大家在火車站相見。他和木蘭姐妹到車上去,在最後幾分鐘和體仁再說幾句話。火車快要開時,蓀亞和經亞才衝進火車站,那時別人都已經從車上下來。所以他倆只有一點兒時間和體仁交談幾句,從窗口兒把一包禮物遞進去。體仁站在窗口兒,雪白的臉,高高的鼻子,下面配上雪白的襯衫領子,大紅的領帶,看去真像個洋鬼子。姚先生站在月台上,默默無言,靜看著火車慢慢駛出車站。火車失去蹤影之後,曾家幾位少爺一轉身看見一個素不相識的青年,穿著天藍色的竹布大褂兒,正靠近木蘭站著。立夫站在那兒等著別人介紹他們相識。看見那幾位富家少爺穿著湖色羅紗大褂兒,外套黑坎肩兒,上面是珊瑚扣子,辮子鬆鬆的編起,梳得油光光的,足穿雙臉兒黑緞子鞋,白襪子。姚家姊妹也穿得很講究,上身穿的是乳白色的絲綢的褂子,極細瘦的袖子,鴨蛋青色的厚錦緞褲子。那時候兒極瘦的袖子突然流行,已經把早年寬肥飄灑的大袖子取而代之了。她倆那乳白色的褂子上鑲著翡翠扣子,在夏天的早晨顯得特別清新爽快。木蘭耳朵上戴著梨形的紅寶石耳環,莫愁戴的是綠玉耳環,兩人鬢角兒上都有一綹頭髮垂下來,大約有一寸長。立夫在那群盛裝的少年美女之間,好不自在。兩位小姐都因為流了離別之淚,正用力捏鼻子。木蘭破涕為笑,向曾家兄弟說:「勞駕勞駕,跑這麼遠來送。」蓀亞說:「我們來晚了,真抱歉。」說著眼睛轉向立夫。木蘭說:「這位是孔先生,是傅伯伯的朋友。」大家作揖為禮,這時候兒,莫愁看到立夫的皮鞋顏色雖然比以前黑得多,但是又快變灰了。」

大家出了火車站,他們的馬車就駛近馬路邊兒來。姚先生請立夫跟他坐一輛車回家,但是立夫說他家離火車站不遠。他要走回去。姚先生說:「雖然體仁不在家,你在假期有空兒還要常來呀。」立夫答應常去。於是他立在一旁,看著他們上了車,向他們行了禮,看著他們的車輪轉動離開之後,自己才步行而歸。

姚先生一言不發,拉過阿非的手握起來。他感覺對體仁也過於嚴厲了一點兒,平常恐怕對他太冷淡,中間的距離也許保持得太大了些。於是決定對阿非不要再犯那種毛病,對小兒子要像對女兒一樣的親愛親切才好。

在車上,木蘭說:「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咱們家減去了一個沉重的包袱。」

父親問道:「你想他今後會改嗎?」這時他父親也許想到自己的青年時期,並且覺得兒子的野性還沒有耗盡。

莫愁說:「現在他有這麼一個好機會,出洋多見識一下,再受好大學的名教授指點,也許會改的。」

但是她父親說:「你年輕,才說這種話。咱們家有錢,所以就應當花。其實,出洋不出洋,和一個人的學問沒有什麼關係。求學和做人,隨時在哪兒都學得到。你看立夫跟他們分手時候兒的禮貌風度。在長輩面前,他知道何以自處,而且態度從容,能獲得人對他的敬重。這些也要到外國去學嗎?」

父親說完這些話之後,姐妹倆再沒說什麼。

對立夫而言,他步行回家之時,對今天的事,則另有一種看法。看到別的年輕人出國求學,他也不知道是嫉妒呢,還是一時激動。他也聽說過牛津和劍橋,這兩個大學的名字,就足以點燃起他的求知慾。他不敢確信體仁會重視這個到牛津或劍橋求學的機會,甚至於他也不敢確信體仁一定會去。對立夫而言,到國外求學這個理想,只有俟諸遙遠的異日了。

立夫也覺得姚家曾家的生活等級,是高高在他之上,他是無能為力的,他和體仁的友誼並沒有加深,因為體仁只是同情他批評富貴人家,或者在學校里寫些對歷史翻案性的文章,此外,他們之間,便再沒有什麼相同之處。體仁本人對什麼也缺乏斷然積極的態度,也缺乏嚴肅認真的精神,他認為曾家的少爺公子也屬於此一類,他們那等家庭是自成一類。他們第一次在西山遇見之時,他覺得姚家姊妹能自己做飯,大感意外,因此才對她倆有了一點兒好印象。他一向很怕富家之女,中國一般人也是如此。姚家兩姊妹態度好,教養也好,誠然不錯,可是他對女性的陰柔之美並沒有強烈的感應。一天,為了禮貌,他算勉強俯就,把皮鞋擦亮了一下,可是他認為把皮鞋擦亮,究竟是多餘的事,若讓丫鬟跪在地下擦,那就是生活的腐敗。不過他喜歡事情高尚,東西精美,就如同在木蘭家所見的一樣,因為他生性高雅,有貴族精美高尚的氣質。

他,他母親,他妹妹三個人,在四川會館裡住著三間房子,從他生下來就在那裡住。門前有一片空地,有一條髒水溝,他從童年就在那棵大柿子樹下玩兒。甚至他父親在世做一個低級員司之時,他們也就住在那兒,因為不用付房租。雖然他父母已然積蓄了點兒錢,在南城買了一棟房子,但是把那棟房子租了出去,每月可增加一點兒收入。他父親去世已經那麼久,他們還能繼續住在那兒,當然與傅先生的勢力有關係。四川會館的門房兒,說親眼看著立夫長大的,立夫覺得自己也親眼看著那個門房漸漸衰老,變成了祖父。四川會館大門的門框、門道、門前的那一對石獅子,對他之熟悉,就猶如他桌子上抽屜里一直擺著沒有動過的那個陀螺一樣。他自己逐漸長大,眼看著大門變矮,門道變得又窄又短,門口兒那一對老石獅子越來越光滑,他也出了不少氣力。石獅子的嘴裡都有一個石頭槌,可以在獅子嘴裡自由滾轉,他曾經好多次試著把石球掏出來,後來漸漸長大,漸漸聰明,也就放棄了那個願望。

那棟房子有一個綠門,正中有個紅圓心,門裡有一條通道,左轉通到一個方磚墁地的庭院。他們那一套房,由院里經過一個小窄門兒進去,房子是傳統式的兩明一暗,就是兩間不隔開,做客廳、書房、飯廳用,另外一間在一頭兒,做寢室。他現在還跟母親共住一間,小妹妹和母親睡一個床,他睡靠近窗子對著院子放的一張竹床。院子里東邊的兩間房做廚房用,也做儲藏室,一個用人睡在裡面。

院子里鋪著古磚,有的已經破碎,院子中間擺著一個孩子做的日晷儀,架子是立夫找到的斷石碑,有二尺高,找到之後,央求門房兒替他扛進去,就立在院子中間,立夫在上頭放了一塊灰色的磚,有一尺見方,磚上面有一個一毛錢買的日晷儀,是一個木匣子,上面標出鐘點兒時刻,一根紅繩子用以投射太陽的影子,中間有一個小的圓盤,那個小圓盤表面兒上有一個指南針。因為搬來的斷石碑的頂端並不平,他在下面墊上碎磚使石碑平正,那個三寸木造的日器儀放在院子中心巨大的架子上,有點兒滑稽可笑。不過不能不說明的是,有時候他把日晷儀拿下來,在原來那個地方兒,安放籠子逮家雀兒。

他還做了一個更大一點兒的東西。有一次,他把一根棍子放在日晷儀一旁,由棍子上直伸出一根繩子,向著院子的南端,和小日晷儀上的紅繩子正好平行,照著小日晷儀的陰影兒,在地面上標出鐘點時刻來。他母親任憑他這樣去玩兒,就猶如她寬縱他別的事情一樣,尤其日晷儀含有勤勉的學生愛惜光陰之意。但是院子正中間橫著一根繩子對人來往不方便,他母親和傭人有幾次被繩子絆倒,所以他必須取消這種實驗。可是院子里磚地上表示二十四小時的記號,現在還可以看得出來。偶然有客人來,看見那些記號,頗感意外。而立夫自己則從那種實驗,獲得了冬夏兩季太陽移動的角度上一個明確的認識。

客廳是中等家庭的典型式樣。他父親的遺像掛在東牆的正中,左右是一副對聯,是一位大學士的書法真跡,這也算他家寥寥可數的一件傳家之寶。對聯的上款兒落的是他父親的名字,當年由一個朋友代求的。屋裡地下鋪著席子,頂棚和窗子糊著白紙,屋裡因此顯得相當整潔。一張普通的紅木方桌靠牆擺著,一家三口便用做飯桌兒。立夫的小書桌靠著東牆的窗子。幾把木頭椅子,一把藤子長靠椅,上面鋪著墊子,一把用舊的藤椅子,棕紅色而光滑。在東牆他父親相片下面,靠牆擺著一張半圓的桌子。這就是屋裡所有的傢具了。敞開的書架子上擺著書,大部分是立夫他父親的遺物。其中有一部珍本的《資治通鑒》,幾種詩文集,除去一部十三經之外,再沒有什麼古典學術名著。這是因為他父親像大多數朝廷的官員一樣,只要能考中科舉,在一般經典表面兒那些東西之外,不必再去鑽研考證語文等學問,已經可以安然度日。還有幾種參考書,立夫的教科書,再有就是梁啟超的《飲冰室文集》,立夫已經完全讀到肚子里。那套文集在中國那十年之內,代表了西方全部的新思想知識。

當然毫無疑問,立夫就是那所小庭院之內的聖人。他母親不斷對兒子的表現感到驚訝,感到茫然不解,正如好多寵愛兒子的母親一樣。

讓他母親茫然不解的是,立夫是先天不足,早產下來,但是卻平安無事。他母親只知道對兒子愛護備至,卻不知道教育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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