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拜天地孤獨不成偶 入洞房凄涼又辛酸

幸虧木蘭想得周到,曼娘的婚禮才不像最初想的那麼潦草。沒有給親友發請帖,只有木蘭家,還有一個牛家知道了消息,對事後知道的人,曾氏夫婦都以新郎在病中並沒有設席請客為借口,向人謝罪。新娘暫住在別人家,就可使花轎儀仗在街上行進,也可以下聘禮,自然婚禮就顯得鄭重其事了。

那天下午,木蘭坐著馬車,由她妹妹莫愁和母親的丫鬟青霞陪著,到了曾家。」曾太太陪著孫太太,桂姐陪著曼娘到大門口兒。全家的丫鬟僕人都出來看曼娘,曼娘覺得大家都把她當做新娘看待了。

在門前,曾太太向孫太太重重的道謝,因為除去過去的表親外,現在又是「兒女親家」。曾太太說怕婚事辦理得不妥當,不周到,預先告罪致謝。並且說這樣匆匆忙忙成親,實在對不起曼娘,只好將來再補償了。不管以後情形怎麼樣,曼娘總是曾家第一房兒媳婦。

分手時,桂姐向木蘭和莫愁說:「我們現在把新娘交給你們,新娘若是失了蹤,只好在你們姐妹倆之中抓一個填補了。」

木蘭反擊道:「雖然您覺得可以這麼辦,平亞答應不答應還成問題呢。」於是笑著拉住曼娘的手,要領她上馬車。曼娘把木蘭的手甩開,自己默默的上去。

她們上車坐好,車輪開始轉動。曼娘說:「我愛你,我也恨你。」

丫鬟小喜兒跟她們同車,莫愁,孫太太和青霞坐另一輛。

木蘭說:「別的東西都有東西代替,可是一個人命中的救星卻無可代替。」曼娘不知道怎麼反駁,只說:「妹妹,你難道當真拿我開玩笑?怎麼不怕你的舌根子爛掉?」

木蘭說:「新娘說這種話不吉祥!」

曼娘說:「我想你妹妹莫愁比你老實。」

木蘭說:「不錯。她比我好。我但願做個男人,她可永遠不要做男人。」

小喜兒覺得她應當說點什麼,於是說:「我看曾太太和桂姐沒有什麼可愁的。我們小姐怎麼會想逃跑呢?她若跑,也是跑回曾家去,您說是不是?」

木蘭噗哧一聲笑起來。「你真是個老老實實的傻丫頭!不老實的是我。你若想跑,就是在做夢,你的小腳兒也會格得兒格得兒的跑回曾家去的。」

曼娘最初本來要叫小喜兒的獃話逗得發笑,可是聽了木蘭的話就煩起來,於是咬著嘴唇說:

「你們沒有一個正經人。我不跟你們說話。」

木蘭把曼娘給她的那個玉桃兒是掛在胸前的衣裳下的,現在拿出來說:「好姐姐,這次原諒我。我只是想逗你高興的。」她用力攥曼娘的手說:「為什麼你不高興的時候兒反倒那麼美呢?」因為木蘭對曼娘的美是羨慕得五體投地的,羨慕她的櫻桃小口,她那一窪兒秋水般的眼睛。曼娘也用力攥木蘭的手說:「我總以為你就是那個雪中送炭的黑衣女郎,不過現在你卻火上加油呢。」

木蘭說:「真是一副好對聯!雪中送炭,火上加油。平仄押得蠻好呢。」兩人都微微一笑。

曼娘母女住姚先生的書房,姚先生暫時到姚太太屋裡去睡。

姚家房子的大門並不堂皇壯麗,但那只是裡面精美豪華的掩飾而已。她家的房子以壯麗論,自然不能與曾府的建築相比,但是堅固,格局好,設置精微,實無粗俗卑下華而不實的虛偽樣子。曼娘這時才開始了解木蘭之卓然不群與堅定自信的風度,是由於家庭氣氛所養成,如天花板,屋子木造部分,窗子帷帳,床罩被褥,古玩陳設架子,字畫條幅,矮腳硬木桌子,帶有老樹節瘤的花幾花架,以及其他細工精美的,也可說過精美的小什件,件件足以證明他們生活的舒適安樂。曼娘雖然不知道一個古瓶或是一個小玉印值多少錢,覺得姚家之富有,真是自己和木蘭之間的隔閡障礙。她心裡但願自己生在這樣富有之家,或是木蘭也生在像自己那樣寒素的家庭。

書房有三間屋子。在北京一所屋子裡,所謂一間屋子其大小都有一定的格局。靠東那一間有隔扇斷開,是卧室,另兩間用格子細工分開,這種房子的結構叫「兩明一暗」。正中那一間的後面,有一個硬屏風,有六、七尺寬,擋住後門。屏風上鑲嵌著宋朝的宮殿圖,閣樓飛脊,聳入雲漢,山巒遠列,秋雁橫空,樓中宮女,頭梳高鬟,衣著低領,或坐而吹簫,或立畫廊觀魚戲蓮池。全部為半透明的白、綠、粉三色的精巧的圖形,背影為晶亮的黑漆。這個屏風上是用紫水晶、瑪瑙、電氣石,鑲成宮女的衣裳,綠翡翠鑲成荷葉,玫瑰紅的寶石鑲成蓮花,用珍珠母鑲成魚,在水中閃耀。在屏風的右邊是一大塊淡黃色的凍石做為岸上蒲葦的穗子,藉以表示正是深秋景色,而蒲葦低垂的姿態好像不勝秋風蕭瑟的寒意。這一個屏風就彷彿人間世上的繁華夢。

不知為什麼,曼娘在木蘭家裡感到一種不同一般的氣氛,在這種氣氛里,比在曾家時,覺得可以令人的行動更為自由輕鬆。這是更適於女人生活的所在。木蘭的母親似乎是一家之主,其次是珊瑚,就是守寡的義姊。木蘭的小弟阿非才六歲;她哥哥體仁沒有什麼重要,也不常在家,剩下就只有莫愁了。另外一種感覺,就是父母兒女之間沒有什麼拘束。曼娘看見姚先生跟孩子們開玩笑,跟珊瑚閑談,不由得大驚。

比起態度文雅身體矮小的曾太太來,姚太太是更為獨斷固執,可是姚先生對家裡的事,全遵照道家哲學,採取無為而治的辦法,已覺十分滿意。於是由姚太太管理家事,而他對自己的某些權利則堅持不容侵佔,其中有一項就是要暗中破壞太太對孩子們的嚴加管教。這樣,他就使他太太心中以為自己是一家之主,而曾太太則讓她丈夫心中想像他是一家之主。實際上,姚先生對孩子們的影響力比他太太大,而曾太太對孩子影響力也比曾先生大。在關係密切的家庭里,人格的交互影響就是這樣,結果沒有一個人是真正的權威人物。不過在舊式家庭里,男人總是個滑稽可笑無足輕重的角色,不管是像姚家也罷,像曾家也罷。

來到姚家住,在這個新環境里遇見珊瑚、莫愁和姚太太,曼娘心裡的刺激變化,幾乎使她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平亞也似乎相隔得遙遠了。後來曼娘和她母親正在自己屋裡歇息,一個丫鬟端來了一碗當歸燉的雞湯,特別是給新娘做的。曼娘喝完後,摘下首飾,正在屋裡,羅東掀開帘子說蔣太醫來了。羅東剛從外面跑了一趟差使回來,不知道曼娘母女已經搬來,剛才是帶著太醫到書房來見姚先生的。一聽見太醫的名字,曼娘走出屋去,太醫誤以為曼娘是個丫鬟,問曼娘姚先生在何處。曼娘說他在里院兒。但是曼娘立在屋裡不走,太醫又弄得莫名其妙。因為曼娘是一位女客,她不應當到外書房來,她若是個丫鬟,她應當進去通報醫生來到才是,太醫想大概她是個客人,不是丫鬟。於是不再跟她說話,獨自到西屋西邊牆下去坐,坐在那兒,假裝什麼也沒看。但是過了一會兒,他覺得那個少女向他走過去。

她問:「太醫,我可以向您請教一個問題嗎?」

太醫從眼鏡里往外一看,看見一個漂亮的臉。這個漂亮的臉以前在姚府從來沒見過。

他用醫生的態度說:「當然可以。這兒可是誰病了嗎?」

「不是姚府上,是曾府上一個兒子的病。」

那位年邁的醫生越發糊塗了。他知道新娘已經來到北京,但是她是住在曾家。難道這是一個丫鬟,或是平亞的情人?

曼娘接著又問:「他現在怎麼樣?會不會好?」

「他現在病情好轉。大概會好。」

曼娘又問,聲音發顫:「您真是這樣想嗎?」這樣關心那個病中的青年,認真說起來,算是有點失禮。可是醫生樂意和這個面容漂亮的姑娘說話,於是抱著試試這個姑娘的想法,又往下說:「像這種病,也是半由人力半由天。一半靠藥力,一半靠病人的元氣。他已經病了這麼久了。」說完這話,他看見那位姑娘聽了之後,忐忑不安,他心裡猜到幾成這位姑娘也許就是那位新娘。

他微笑問道:「您是他的親戚吧?」

曼娘羞紅了臉,猶猶疑疑的說:「噢,是。」

這時候兒,羅東進來送茶,看見如此一位少女和那位老醫生正在說話,不覺大驚。

他問:「您是孫小姐吧?您已經來了,我怎麼不知道!給您恭喜。」

醫生也大驚站起來說:「您就是孫小姐。我們等您好像等待雲中月出,現在您一來,您表哥的病就要好了。您比我們都靈啊。那麼大喜的日子也不過就剩幾天了吧?」

曼娘十分難為情,不知如何是好,就叫她母親:「蔣大夫在這兒呢。」說完,溜進自己屋裡去,猶如魚之潛入池塘深處。

第二天,珊瑚,木蘭,她妹妹莫愁,一大早就過來跟曼娘母女商量籌備婚禮的事。珊瑚給曼娘「絞臉」,這是新娘上轎前必須照例要做的,別人則在一邊兒坐著說閑話兒。給女人修面不用刀子,而是用蘸過水的粗綿線,線上結個圈兒,左手兩個手指頭捏住,反線拉緊,線的一頭兒用牙咬緊,另一頭兒放在右手裡。線交叉的地方緊貼著新娘臉上。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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