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遇亂兵骨肉失散 貼告白沿路尋人

木蘭與八歲大的妹妹,還有珊瑚姐,在轎車裡藍色硬棉墊子上盤腿坐著,生平頭一次嘗到北京轎車的顛簸的滋味,也同時分明感覺到在這個茫茫世界上正在冒險趕路。

不久,木蘭,莫愁,珊瑚姐,開始與車夫攀談起來。車夫為人和氣,告訴她們義和團的情形,義和團的所做所為,還有哪些事是義和團不做的事,他跟義和團怎樣閑談,談些什麼,以及天津的戰爭,慈禧太后,光緒皇帝,大阿哥,以及這段路前面會有什麼狀況等。

由北京北城進入南城,她們看見好多燒毀的房子殘留的廢址瓦礫。這時順著城牆往西,在那荒涼廢棄的地區,看見一群人站在一塊空地上,中間是義和團的一個神壇,蓋著紅布,錫鑞蠟簽兒上面有紅蠟燭。幾個中國人跪在壇前接受審問,因為有二毛子的嫌疑。

車夫指出幾個義和團的少女與婦人給她們看,都穿著紅小褂兒,紅褲子,紅褲腿下面露出纏裹的小腳兒,頭髮梳成寬辮子,盤在頭頂上。男的義和團員也是穿紅褂子,有的胸膛上只是紅前襟,女團員腰上圍著寬頻子,顯得勇武精神。車夫告訴她們這些女義和團員叫做「紅燈照」和「黑燈照」。白天她們拿一把紅扇子,扇子股兒也油成紅的,夜裡就打著紅燈籠。「紅燈照」都是少女,「黑燈照」則是寡婦。不裹小腳兒的是招募來的船娘。她們的首領,稱做「聖母」,原來也是運糧河上一個船娘,但曾坐著黃綾轎由巡撫請進巡撫衙門。那些少女有些會打拳,但大部分不會。她們有法術。她們必須要學念咒語。一段短期練習之後,她們若是要上天的話,一搖動紅扇子就可以飛上天去。她們至少總會爬牆,因為車夫曾經看見她們站在人家屋頂上。

車夫看見過他們做法沒有?

不錯,他看見好多次了。他們先設神壇,點上蠟燭,然後口中念念有詞,然後忽而神態有異,口中說的是法術語言。這時就是神仙附體了,兩眼發直,瞪得又圓又大。接著揮舞大刀,往自己肚皮上猛砍,但是皮肉不受傷。

來附體的神仙是齊天大聖孫悟空。

這些小說神話,如今木蘭聽來,竟變成了眼前的真實故事。

天還沒黑,他們早已過了西便門,出了城,來到荒郊野外。

旅途的前三天還算是輕鬆容易,沒發生什麼事,只是天太熱,車又顛簸得利害。人人都抱怨腿疼。每天趕早出發,早飯前就趕出十里地,有時二十里地,清早與午後下半天趕的路最多,中午,人和騾子都要長久的歇息一段。體仁和馮舅爺常下去跟著車走一里地,因為腿彎曲得太難過。第四天過了之後,身子對車的顛簸似乎已經習慣。

體仁最不安靜,換了好幾次車;有時要跟母親坐,有時要跟丫鬟坐。母親寵著他,也就任憑他,不加管束。銀屏比他大三歲,每逢他跟銀屏在一塊兒,他就很快樂;他喜歡瞎扯,跟錦兒開玩笑。錦兒受不了的時候兒,就到姚太太車上去,幫著照顧小孩子。

在第四天,也就是離開了涿州兩天,在通往保定府的大道上正往東南走,一切事情似乎都不順。謠言滿天飛,說八國聯軍已經進了北京城,亂軍和拳徒正往南撤退。另一個謠言說總督裕和將軍已經自盡,甘軍正往南撤退。

在拳徒與軍隊之間時有戰鬥發生,因為拳徒只有刀槍交戰,吃虧不小。一聽見槍炮聲,拳徒就四散奔逃。拳徒究竟是什麼性質,老百姓和政府軍隊也弄不清楚。在軍隊之中,一半人說應當剿滅拳徒,一半說不。拳徒因為燒教堂,殺萬人痛恨的洋人,所以深得民心。朝廷在春天曾下令收編拳徒;現在又讓軍隊剿滅拳徒;新近朝廷似乎又寵信他們,並採取他們的排外政策。

兵和拳徒往下潰散的漸多,搶劫也就日漸增多。路上逃難的百姓人潮洶湧,步行的,坐轎車的,坐手推車的,騎驢的,騎馬的,樣樣兒都有。農夫有的挑著兩個筐,一頭放幾個小豬兒,一頭放著個嬰兒。姚家的車遠在這些散兵游勇之前,所以一路上還算平安無事。女人們開始安心,體仁也慢慢安頓下來。姚大爺吩咐盡量趕路前進,能少歇息就少歇息,指望在亂兵趕上之前能到了德州。他已經把端王爺發的護照撕碎,因為它根本像廢紙一樣,毫無用處;並且,看見拳徒或是官兵,反倒引起麻煩。

那天下午日落之前,他們到了任丘,因為中午打尖只歇息了一小會兒。住了店之後,姚大爺問店家城裡可有官兵。聽說天津鑲黃旗第六營的徐管帶(營長)正駐紮在此維持治安,才放了心。此地的天主堂一個月前才遭燒毀,不過徐管帶(營長)進城之後,逮住了幾十個「大師兄」砍了頭,餘眾逃往鄉下去了。

一個旅客帶著家眷,兩個婦人,三個孩子,也是逃難而來,比他們到得晚一點兒,帶來了使人心神不安的消息。那天早晨他離開保定府,一直往南向任丘逃,因為聽說徐管帶(營長)能在任丘保境安民的緣故。

故事是這樣的:

一個富有的官宦之家正往保定府走。這家一個女人帶著一隻金鐲子。一隊散兵游勇漸漸行近,看見那個金鐲子就要,那個女人給得不痛快,拖延了一會兒,一個兵就把她的胳膊砍了下來,拿下鐲子逃跑了。另有一股官兵來了,聽說這件事,好像看見那隻鐲子在前面幾個兵的手裡,追上去把那幾個兵槍殺了。前面那幾個兵當中逃走了幾個,藏身在路旁高粱地里。在搶他們的那幾個兵經過之時,又把他們開槍打倒。

一個金鐲子就要了七、八條人命。

那幾個同路人低聲說路上發生的這件事,姚大爺一個人聽了默不作聲。他叫家裡人吃晚飯之後立刻睡覺,孩子丫鬟一概不可出屋去。他們只有一個屋子,要睡十二個人,因為全家不肯分店去住。那一家來了之後,弄得情形更糟。那間屋子只有一個炕,才十五尺寬,所以丫鬟必須睡在地上。別人在有急需之時,姚大爺並不是死咬定自己的權利不肯放鬆的。所以他答應後來的那家的兩個女人睡在他家的小房間里,而他,馮舅爺,羅東,跟那一批旅客之中的男人,則都睡在外間,外間是廚房客廳餐廳一屋三用的。

在裡間,孩子們安然入睡,羅東也鼾聲大作,而姚大爺則不感覺睏倦,也不想睡。他心中估量明天若起個大早兒出發,日頭西落以前會趕到河間府的。

暫時,一切總算平靜。爐檯子上一盞小油燈,燈火熒熒,美麗而安穩。他拿出煙袋,心中沉思。這是好久以來他難得享受的寧靜的夜晚了。後來他回想到這天晚上,覺得真是幸福的天堂一樣,自己的親人在另一間屋子裡安睡,而自己抽著一袋煙,一盞油燈在爐檯子上燃燒著晃動。

時將半夜,覺得聽見太太在睡夢中驚呼一聲,然後屋裡有騷動聲。他在爐檯子上端起油燈,往那邊門裡一望。姚太太身旁是小孩子,她已經坐起來,正輕拍木蘭的臉,捋順她的頭髮。

姚太太問:「這麼大深夜你幹什麼呢?還沒睡呀?」

丈夫說:「我覺得聽見你在夢裡喊叫了一聲。」「是嗎?嚇了我一大跳。我夢見木蘭在老遠的一個山谷里叫我。我一打哆嗦,就驚醒了。還好,幸而只是個夢。」於是看了看木蘭,又向身邊兒看了看別的孩子。

姚大爺說:「只是個夢就好了。睡吧。」

於是走出屋去。

不多一會兒,來了一陣暴雨,雨聲淅瀝,使姚大爺感到睏倦,不知不覺睡著了。

七月二十五早晨,姚大爺被屋子裡的聲音吵醒,看見大部分人都已起身,已經洗過臉。車夫正在門前,說雨後天氣涼爽。天上有雲彩,看樣子要整天陰天。到河間府只有六十里地,走起來是不難的。因為騾子若不拉太重,一天走一百里很容易。若走長途,拉著車,可以走六十里,頂多走七十里。有一隻騾子踩到溝里,差一點兒跪下翻了車,一條前腿似乎扭了一下。所以今天車自然要走慢一點兒。

大概八點鐘光景才出發。姚太太叫青霞到她的車上,好抱著孩子。木蘭的轎車上的騾子有點兒一拐一拐的。

走了約摸十五里地之後,那隻騾子越發顯得焦躁不安,常常停下來,直喘氣,肚子兩側時時鼓脹收縮。騾子的身子像馬,頭腦像驢,力量之大像馬,脾氣之倔強也像驢。車夫說那騾子出了毛病,若不慢走,恐怕要沒命。他說:

「騾子比君子。一生病,就沒有胃口,不想吃東西。這匹騾子早晨只用鼻子聞了聞草料,嚼了一點兒。空著肚子怎麼趕路?還不是跟人一樣?」

走了三個鐘頭才走了二十里地,到了新中驛。大概一點半,大家才下車,餓了,去打尖。新中驛是個老驛站,給官家傳遞公文,人馬是在這裡換班兒的。官方緊急的公文,從河間府到京城一百里地,十二小時是可以送到的。附近有個馬房,有三、四匹馬拴在旁邊的樹上。

因為他們打算在河間府換幾隻騾子,再走其餘的那段路程,現在這個騾子的車夫決定從那幾匹馬之中找一匹代用,至少先幫著趕完這一天的路程。他認得驛站上的人,事情當然好商量。

午飯之後,大家在涼亭之下歇息,木蘭,莫愁,體仁三個人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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