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雜糅的生活

20世紀30年代的海派風格是既中又西的。

林語堂是英文學術性刊物《天下月刊》的編輯之一。主編溫源寧在海外長大,中文說得磕磕巴巴,穿西裝、拄拐杖、喝英式下午茶,比英國人更像英國人,但喜歡讀中國古典文學;吳經熊哈佛法律系畢業,是霍爾姆斯大法官的學生,會五六門外語,可只要一開口人人都聽得出來他是寧波人,家裡的擺設完全是中國傳統風格;劭洵美追隨徐志摩在劍橋讀過兩年書,和盛佩玉結婚後,買了一幢維多利亞式的花園洋房,大半時間卻花在蘇州河邊綠銀交映的竹林小屋裡。他不穿西裝。

這些人搞了一個「星期一晚間俱樂部」,不外出尋歡作樂,只是靜靜地圍在爐火邊聊天。林語堂常常帶著翠鳳參加。剛開始他還西裝筆挺,後來就換成了全套的藍緞袍子,洋帽變成了土帽,襯得他越發的清瘦,不過腳上穿的還是皮鞋。他說打領帶是「系狗領」,而且西洋的「一切可笑的習俗當中以握手為最。」

翠鳳會說英語,在那群海歸派太太中算是很時髦的了,她是基督教女高音唱詩班的主要成員,有一陣還參加了踢踏舞班,不過只是為了減肥而已。

林語堂有收集留聲機片的嗜好。每天晚飯過後,他把房間里的燈全滅了,只留下柴火熒熒地燃燒,靜心享受好音樂,有卡羅索、莉莉邦絲的流行歌曲,也有貝多芬、莫扎特、肖邦等古典樂曲,偶爾也彈鋼琴,教女兒們唱《一百零一首最好的歌》、《漁光曲》、《可憐的秋香》、《妹妹我愛你》,他也聽,當然還有好友劉半農作詞、趙元任作曲的《教我如何不想她》。

到戲院看電影,林語堂喜歡看羅納·考爾門英國上流社會的風度,卓別林的鬧劇他笑得前俯後仰。玉如她們則偏好秀蘭·鄧波兒的戲。

雨後的清晨,他穿著不透水的雨衣,一個人沿著蘇州河岸散步,呼吸夾著水汽的清新空氣,全身的毛孔沒有一個不熨貼的。

林家公寓所在的憶定盤路離繁華的上海市中心較遠,房子是西洋式建築,有很大的庭院。林語堂讓傭人種上高大的白楊和各式的藤蔓植物。他還從城隍廟買來兩隻荷花缸,直徑兩尺有餘,養上幾朵睡蓮,金魚淺游其間,不時吐出快樂的氣泡。

預留的三分地是用來種菜的,林語堂雖然在坂仔農村長大,干起農活可不靈光,種過茄子、芹菜、南瓜、稻子,沒有一次種得好的。

白楊每年都要剪枝,這是林家的大事,廖翠鳳指揮僕人忙得不亦樂乎,林語堂不參與,寫文章累了,就叼著煙斗在邊上含笑觀賞。三個女兒撿起枝條,圍著院子密密麻麻地插下做籬笆,搬了一些石塊作凳子,最後豎起一塊紙牌,歪歪扭扭地寫上「三珠園」。她們鄭重其事地請父母前來參觀,翠鳳搖搖籬笆說:「扎得不牢實,一場雨就沒了!」林語堂卻很有興緻地坐在小石塊上,誇女兒們幹得好。

紐約的林公館則被建成了小廈門。廖翠鳳教女兒做女紅,裁剪綢子做旗袍、滾邊、打結做鈕扣,一針一線,慢工出細活。廖翠鳳還說,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女孩子要乾淨,內衣每天都要換,要會燒飯做家務,林家女兒受的是廖悅髮式的傳統家教。

趙元任給林語堂寫信,用漢字的英文,開篇一般就是,「狄兒外剃,豪海夫油鬢?」(DearY.T.,Howhaveyoubeen?親愛的語堂,近來怎麼樣?)林語堂很喜歡,依樣畫葫蘆地寫了一封回信。

每年夏天出遊,林語堂總要事先打聽釣魚的好去處,他尤為喜歡海釣。紐約的長島靠近大西洋,天氣晴好的日子,他帶一頂漁夫帽,領女兒去摸蛤蜊。摸蛤蜊在「摸」,不在「蛤蜊」,赤足走在沙灘上,碰到硬硬的東西,用腳拇趾和二趾夾住,扔在身後的鐵桶里,「咕當」一聲響,其樂融融。

因為狗,諳識西方文化的林語堂還鬧了大笑話。

剛到紐約,鄰居家的胖太太來打招呼,「哈羅,我是阿當太太,你們是哪裡人?」

「我們是從中國來的。」翠鳳客氣地頷首回答。

「太好了!」阿當太太很高興地說,「我家裡住了個北京人,叫宋先生,他現在上學去了,下午請你們過來喝茶,他會很高興遇見你們。他很想家。我是盡量使他適應這裡的生活,我從中國餐館買春卷回來給他吃,但是那一定沒有中國人家裡做的好吃。」

「那麼以後請你和宋先生過來嘗嘗我燒的中國菜。」

「宋先生一定會很高興。」阿當太太說,「我遇到他的時候他才可憐呢,他是個無家可歸的北京人,瘦得簡直是皮包骨,全身是跳蚤。我帶他去看醫生,醫生指導我要給他吃什麼滋補的食品,我細心照顧他,慢慢才把他養好。現在他是個英俊的青年,明眸皓齒,精力充沛,非常淘氣。」

林語堂嗤笑一聲,正欲發言,翠鳳一把拉住他,打岔問道:「宋先生上什麼學校啊?」

「訓練班。他有許多規矩要學。第一是絕對服從我。自從阿當先生撒手人間,我感到很寂寞,宋先生幫我打發時間。」阿當太太面色得意地說,「好吧,下午4點來我家喝茶!」

「我不要去!」林語堂氣憤難平,「肯定是哪個斷了官費的留學生,三日不吃飯,什麼事都敢幹,甘心做老太婆的面首。鳳,你也不許去!」

「去是要去的,大家是鄰居,遲早會見面。」翠鳳不緊不慢地進了廚房。

下午4點,林語堂被翠鳳拖到了鄰居家。

「歡迎!歡迎!宋先生已經回來了!」阿當太太很誇張地叫,「宋先生!宋先生!」

黃色的影子一閃,宋先生撲到了阿當太太懷裡,高聳的耳朵,圓鼓鼓的身體裹在綠色的小毛衫里,尾巴不停地左右搖晃。

「寶貝,到媽媽這兒來!乖,給客人打個招呼!」

「汪汪!」

翠鳳和女兒望望林語堂,幾乎笑破了肚皮。林語堂不自然地摸摸頭,緊閉嘴悶笑個不停。

阿當太太端出蛋糕,宋先生也有一份。

「狗愛啃骨頭,」林語堂清咳幾聲,故作嚴肅地問,「你給骨頭它啃嗎?」

「骨頭太硬了,會卡脖子的。但我給他一根牛皮做的骨頭啃,那比較安全。」阿當太太接著說,「我不要宋先生交女朋友,所以把它閹了。」

回到家後,大家還是笑個不停。

「這狗的命算是不錯了。」翠鳳說,「在中國的狗吃什麼奶油蛋糕!」

「可惜是個太監!」林語堂癟癟嘴,不屑一顧。

鳳如問:「阿當太太把自己稱為狗母,但是美國人罵人『狗養的』是最侮辱人的話,這怎麼解釋?」

「唉,」林語堂說,「在西方,狗的地位和中國的不同。對我們來說,狗是畜生。狗當然有狗的用處,打獵、看家、為盲人帶路。像阿當太太那樣養宋先生,那條狗已經失去狗性,實在可憐。」

過了兩天,林語堂去散步,看見阿當太太正在罵宋先生,一問才知,宋先生吃了自己拉的屎。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林語堂得意地說,「看來宋先生還有點希望哩!」

林語堂在台北的居所坐落在風景秀麗的陽明山上。台灣當局給的地皮,他親自進行設計,基本框架是中國傳統的四合院,又混有西班牙式的螺旋型迴廊,使內部結構渾厚而別緻,現代而古典。進入紅色的大門,就是精緻的小花園,在中庭的一角,林語堂用楓香、蒼蕨、藤蘿等植物與造型奇特的石頭,造了可愛的小魚池,以便隨時享有「持竿觀魚」之樂。屋頂用的是藍色的琉璃瓦,白色的粉牆上嵌著深紫色的圓角窗欞,輕柔的陽光撒下來,折射出七色的幻彩。穿過迴廊,右邊是書房「有不為齋」,左邊是卧室,中間是客廳兼飯廳,陽檯面對綠色的山景。房屋的下面是斜坡,坡下就是大片的綠色草地。

黃昏時分,林語堂工作完,吃罷飯,獨自在陽台上乘涼,手裡拿著煙斗,若吃煙,若不吃煙,前山慢慢沉入夜色的朦朧之中,山腳下霓虹燈閃爍,清風徐來,思緒浮動,像身處在人間仙境。

這就像他向美國讀者介紹的兩首《樂隱詞》:

短短橫牆,矮矮疏窗,花楂兒小小池塘。高低疊障,綠水旁邊,也有些風,有些月,有些涼。

此等何如,懶散無拘,倚闌干臨水觀魚。風花雪月,贏得消除,好炷些香,說些話,讀些書。

在台灣仰德大道二段141號,他實踐了最詩意的生活藝術。

許多年前,林語堂曾寫文章敘說個人的理想和願望,他說:

我要一間自己的書房,可以安心工作。並不要怎樣清潔齊整。不要一位《三彌克里的故事》書中的阿葛薩拿她的抹布到處亂抹亂擦。我想一人的房間,應有幾分凌亂,七分莊嚴中帶三分隨便,住起來才舒服。切不可像一間和尚的齋堂,或如府第中之客室。天羅板下,最好掛一盞佛廟的長明燈,入其室,稍有油煙氣味。此外又有煙味,書味,及各種不甚了了的房味,最好是沙發上置一小書架,橫陳各種書籍,可以隨意翻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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