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個小孩

明末思想家李贄說:「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夫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

林語堂40自壽詩的最後一句是:「一點童心猶未滅,半絲白鬢尚且無。」

純凈的童心是林語堂浩瀚才情的源頭,惟有童心,他的文章才真,才動人。

他一直像個孩子一樣,睜圓了眼睛,注視著這個奇異的世界。他說自己只有半路出家的中國教育和西洋教育,中國很尋常的花卉樹木的名字,他好些不曉得,還有金魚的習慣,植蘭技術,鵪鶉與鷓鴣的分別,以及吃生蝦的感覺,他一概不知,就像小孩走入大叢林,一切新鮮而讓人神往。

他看電影時常哭得稀里嘩啦,不明就裡的人看見一個大男人在黑暗的電影院聳著肩膀抽泣,認為沒有丈夫氣,他義正辭嚴地反駁:「人非木石,焉能無情?當故事中人,床頭金盡,壯士氣短,我們不該揮幾點同情之淚嗎?或是孤兒遭後母凌虐,或是賣火柴女凍死路上,或是閔子拉車,趙五娘食糠,我們能不心為所動嗎?或是夕陽西照,飛鳥歸林,雲霞奪目,江天一色,我們能不咋嘆宇宙之美不由眼淚奪眶而出嗎?」

有一回林語堂和翠鳳去南京戲院看《孤星淚》,出來後翠鳳邊擦眼淚邊問他:「你哭了沒有?」

「當然,」他說,「看了這種影片而不哭,還算有人心嗎?」

「人生在世,年事越長,心思計慮越繁,反乎自然的行為越多,而臉皮越厚,比起小孩子,總是少了一個什麼都說不出的東西,少了一個『X』。我想還是留點溫情吧。大人不要失其赤子之心,應該留點溫情,使心窩中有個暖處。不然,此心一放,收不回來,就成牛山濯濯的老奸巨猾了。」

相如7歲生日那天,他大清早爬起來,跑到廚房用糖霜在蛋糕上一筆一划地寫「生日快樂」,因為力道把握不好,字有些變形,可他照樣高興得一個勁兒傻笑。鳳如和玉如唱起生日歌,他突然淚流不止。翠鳳以為是灰進了眼睛,起身給他吹,他卻說,是孩子們的聲音太動聽,感動得不能自已。他抱起相如,親個不停,還破例給了她一塊錢。

1943年回重慶,林語堂到孤兒院看錶演,注意到一個跳舞的小女孩體態靈動,才十一二歲,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可愛極了。隔天,她又上台表演彈鋼琴。僅有兩面之緣,林語堂就下定決心要收養她。他說,女兒們漸漸長大,不像小時候那麼天真可愛,家裡沒有小孩子的笑聲,很冷清。

那女孩兒叫金玉華,家裡窮養不起才被送到了孤兒院。她父母覺得這是天上掉下來的福分,連忙答應了。但是孤兒院有規定,收養可以,可不能帶離孤兒院。林語堂一力承擔了玉華的教育費。抗戰勝利後,美國出台排華法令,林語堂四處托關係,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養女辦到美國來了。因為事前沒和翠鳳商量,翠鳳心裡不痛快,她已經生了三個女兒了,收養個兒子還說得過去,女兒就免了。況且玉華患有先天性的心臟風濕病,治不了,她的哥哥也不同意,說是丟金家的臉,打電報逼玉華回國。最後玉華只能回去了。

林語堂心傷不已,有些事情不是努力了就能做得好的,就像當年的錦端。林太乙說:「他心靈深處,藏著幾個傷痕,他畢生不能忘懷。」

在風光秀美的坎城,林語堂最高興的就是和林太乙的女兒「全世界最乖的小妞」玩。他埋頭寫作的時候,小妞突然爬過來,鑽進書桌里扯著他的褲腳站起來,林語堂樂得一把抱住她親個不停。小妞在路邊看見了一個螞蟻窩,林語堂慈愛地問,那有幾個螞蟻啊?小妞瞪大了眼睛,想來想去,說「七八個」。林語堂哈哈大笑,「我的小蟑螂還真是聰明哩!」

小妞還有個弟弟,林語堂把自己小時候的照片剪下來,和兩個外孫的照片貼在一起,自稱是「三個小孩」,把翠鳳和太乙歸為「大人」一類,得意地對外孫說我們怎樣,她們怎樣。翠鳳出去買菜,他們故意把鞋放在飯桌上,躲進衣櫥里。翠鳳回來後找不著人,屋裡屋外地叫喚:「人呢?怎麼回事?」語堂告誡外孫不要出聲,自己卻咯咯地笑起來。最後忍不住了,一起衝出來撲到翠鳳身上。「堂啊,你怎麼盡帶著小孩胡鬧!」翠鳳沉下臉問,語氣卻滿著笑意。

還有一回,林語堂駕車帶著兩個外孫去菜市場,三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研究撲著翅膀亂騰的活雞活鴨,玩得好不高興。林語堂領他們抽獎,摸了一隻大白鵝。小孩子興奮得拍手跳。林語堂把白鵝綁了雙腳系在車后座,鵝的力氣很大,伸長了脖子啄人,翅膀撲飛絨毛亂濺,小外孫嚇得哇哇直哭,鼻涕眼淚弄了一臉。那鵝不甘寂寞,也「咯咯」地大叫特叫,鵝聲、哭聲亂成一團。林語堂漲紅了臉,架著車穿過人來人往的菜市場。回家後他一口氣吸了一斗煙,對翠鳳說:「帶著一隻鵝兩個哭啼孩子開著車,下次我不來了!」

林太乙笑著說:「爸,這叫做享天倫之樂!」

生活多姿多彩。

吃豬腳的時候,林語堂像個調皮的孩子,利用豬腳的粘性把嘴唇粘住,張嘴說話一吸一合,速度慢的話,帶出許多透亮的細絲,扯很長不斷。他慫恿孩子們跟他一起玩,比誰的絲持續時間長。

還有一樣是把胡椒撒進鼻孔,鼻子受了刺激大打噴嚏。鳳如她們試了之後覺得不好玩,林語堂不改初衷,每次上館子,總要自顧自地玩上好幾回,很誇張地裝出有趣的樣子,故意饞女兒。

他刷牙不肯用牙膏,嫌麻煩,還騙女兒說用不用牙膏都一樣,翠鳳給一頓好訓。有了蛀牙,翠鳳讓他去看醫生,他堅決不去,自己弄了一點油灰,塞在牙里,以為沒事了。後來油灰掉出來,沒有辦法,他才去找醫生補牙。

林家持續最久的一項玩法是滴蠟油。先在桌上畫好要做的物件,把蠟燭油融了,滴在模型里,得小心翼翼,不能滴出了界。他們第一次試驗滴了一隻鴨子,此後這就發展成一種狂熱的興趣。除了翠鳳,全家迷戀上這遊戲。他們買了各種顏色的蠟燭,顏色搭配,用小刀雕刻或切割,技術飛漲,居然還可以做出立體的種種東西。最成功的要屬合著做的房子。翠鳳生病進醫院,林語堂做了翠鳳的臉,女兒們都說像。每次有朋友來,林語堂很自誇地給他們欣賞最新創作,有個朋友不服氣,回家試做,居然做得比林語堂還好!不過,遊戲之後的清洗工作很麻煩,因為蠟燭油滴在桌上,很難刮乾淨。

林語堂散步回來一定要洗腳,他常常誇耀:「我的腳是世界上最清潔的,有誰的腳,能夠像我一樣的清潔?羅斯福總統,希特勒,墨索里尼,誰都比不上我!我不相信他們能像我一樣,每天要洗三四次腳的。」

他很會彈鋼琴,但是連一首曲譜也記不牢。

有時路過教堂,他總要說:「我們進去吧!」翠鳳奇怪地問:「為什麼,你不是教徒啊!」「但我要去聽音樂不是聽他的佈道。」林語堂振振有詞。但進去時樂隊已經停止了演奏,林語堂坐了不到5分鐘,就嚷著要出來。

除了那台不走運的打字機,林語堂發明了「自來牙刷」手繪草稿、「自動門鎖」草圖和自動打橋牌機等,都是玩心十足的創意作品。他喜好輪盤,對概率有莫名興趣,曾經試圖發明輪盤機,做了一筆記本的功課。

林語堂還為翠鳳設計符合人體力學的舒適座椅,在當時是相當前衛的創造。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