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下流」的林氏家教

林語堂有三個女兒,長女鳳如,次女玉如,小女相如。

「無後為大,不孝有三」,廖翠鳳沒有生兒子,按老一輩的說法,就是沒有為林家後繼香燈,所以她難過得要死。廖家的女人笑話她是「只會生女兒的」。林語堂不在乎,總是說:「鳳啊,沒有關係,我不想要兒子,我才不在乎什麼傳宗接代!」老三出生後,林語堂就讓醫生給翠鳳做了輸卵管結紮手術,在西醫還不是很普及的年代,這是相當極端的避孕法。

林語堂認為時下女子的名字俗不可耐,都是寶珠、玲玲、或淑娟之類,他的孩子一定要與眾不同。鳳如、玉如給外面投稿,需要筆名。林語堂興緻勃勃,給大女兒改名如斯,取「逝者如斯乎」之意;二女兒就叫無雙;至於相如,「這個名字不俗,不必改。」

玉如不喜歡,說:「無雙筆劃太多(當時使用的是繁體字),而且叫無雙,將來會嫁不出去的。」

「這樣啊,那你就叫太乙好不好?」

「太乙?什麼意思?」

「是天地間的混沌之氣,《呂氏春秋·大樂》里說『萬物所出,造於太乙』,就是這個意思。」林語堂得意這個好名字。

玉如心裡犯嘀咕,「我寧可叫林玉如。」

林太乙沒有浪費這個名字,繼承父親的衣缽,成了著名的旅美華人作家。她曾經是香港《讀者文摘》中文版編輯,寫了《林語堂傳》、《林家次女》等書。林語堂著作等身,但靠著林太乙的筆頭,後世的讀者才認識到一個生活中的鮮活的林語堂。

林語堂寫過一副對聯:「文章可幽默,做事須認真。」玉如偷偷在後面加上:「教女兒讀書更要認真。」林語堂知道後笑了好久,不停地說:「好!好!」

他從不隨便打罵孩子,而是把她們當成平等的生命。一次,家裡來了客人,鬧哄哄的,玉如睡不著,雙腿在床上亂蹬,大吵大鬧。翠鳳忙著待客,沒有時間照顧女兒,就打發語堂上樓看看。林語堂陪著女兒躺了一會,溫柔地說:「睡不著沒有關係,你以為11點很晚了嗎?對大人來說,一點都不晚。你聽,客人們還在樓下說笑呢。你不要著急,等一下就睡著了。」

到了能走能說的年紀,林語堂就領她們參加各項活動,他說,社會是個大學堂,除學校外,什麼都應該見識見識。街上常常有濃妝艷抹的女人在黃包車上拉生意,小孩子不懂,問怎麼回事。翠鳳說,那是壞女人,過皮肉生涯的,末了加上一句,你們可千萬不能學她們。林語堂卻說,那些女人是因為窮,不得已,才過這種生活的,我們不能看不起她們。

參加文學聚會,林語堂也一手牽一個,一手抱一個。那時候,文人聚會都習慣「叫條子」。所謂「叫條子」,就是客人圈畫妓院放在茶樓的花名冊,叫人拿去,被叫的姑娘就會應約出場。語堂自己不圈,讓孩子們圈。可他少不更事的寶貝千金懂什麼,略小一點的連識字都不怎麼會,多半是亂畫一氣。姑娘們來了,女孩子們就得意地說:「你們是我叫來的。」

林語堂寫作的時候,像換了一個人,正兒八經的,廖翠鳳都不敢入內打擾。但對女兒,他下了特赦令,允許她們胡鬧。他說,只要沒有字的地方,你們隨便畫。有些塗鴉之作,語堂覺得童趣盎然,就登在《論語》作小插圖。

有一回,玉如問他:「爸爸,別人的爸爸都上班,你在幹什麼?」

「寫作。」

「為什麼寫作?」

「因為我有話要說。」

「我也有話要說。」

林語堂望著女兒,頓了頓,沒有說話。

過幾天,玉如早把這事拋到九霄雲外,唧唧喳喳地說今天搭車,車裡好悶熱,後來開窗淋了雨,覺得好舒服,似乎飛到天上去了。

林語堂突然說:「你還記不記得,那天你問我為什麼寫作,我說我有話要說,你說你也有話要說。」玉如茫然地點點頭。語堂認真起來,「做作家,最要緊的就是對人,對四周的事物抱有剛出生孩嬰兒一般的興趣,要有自己的體悟和看法。要不然,誰會聽你說?你看,你就不肯多聽周媽的話!你說,今天在車上淋了雨,感覺很痛快,你何不把這樣的感覺寫下來?真的寫下來了,就是好文章。」

玉如按作家父親「說真話」的原則寫了篇小作文,講周末去「灌音」的事。「灌音」就是對著麥克風講話,錄在片子上,回家用留聲機就可以聽到自己的聲音了。這很希奇,當然是她對一切新鮮事物都興趣濃厚的父親所為。但是學校的先生不知道什麼是灌音,說玉如胡編亂造,狠狠地批評了她。玉如很委屈,她本來想寫上館子「叫條子」,擔心先生罵,改而寫「灌音」,結果還是挨批了。她只能寫,我有一個奇怪的爸爸。爸爸從來不罵我,他對我那麼好,我真是喜歡爸爸。

星期六是林家看電影的日子。玉如剛剛滿5歲,就獲准上影院。第一次她哭鬧著不肯進去。林語堂很耐心地問為什麼,玉如含混不清地說:「你們……你們都有票,我沒有。」

「你還小,不需要買票。」

「你們都有,我要和你們一樣。」

林語堂想,凡事要求平等是好事,就依了女兒。翠鳳不高興,說這樣子會把女兒慣壞的。

電影多半是外國片,有些似乎少兒不宜,玉如記下了她看完後的印象:第一,洋女人穿低胸的晚禮服,總要男人替她拉背後的拉鏈;第二,外國男女很喜歡親嘴;第三,外國女人生氣時會摑男人的耳光。

林語堂要自由,要天性,他要讓他的孩子也像坂仔的野草一樣,不經任何修剪地成長。

他講故鄉的神奇傳說,教她們自然的美麗和奇幻。晚上,他把書房的燈打開,帶著孩子們到花園裡探險。蜘蛛網在燈光的照射下,發出柔和的光芒。他說,媽說,蛛網很臟,你們看,在花園裡就一點也不臟。蜘蛛八隻腳,看起來很可怕,織網卻整整齊齊的,小蟲子以為沒有,飛過來就被網住了,你們說奇怪不奇怪?每一樣東西,只要在它應該在的地方,發揮功能,就很美麗,你們要牢牢記住了。

玉如的腦門突出,別人取笑她是「凸頭的」。她氣急敗壞地跑回家,一個人生悶氣。林語堂安慰她,額頭飽滿是聰明的象徵。玉如不信,父親總是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語堂接著說,宋代有個很有名的文人叫蘇東坡,他的妹妹蘇小妹就有個很飽滿的額頭。蘇東坡笑妹妹,說她人還沒進門,額頭先進來了。蘇小妹是個才女,將來你也會和她一樣的。玉如這才破涕為笑了。

全家人到廬山避暑,晚上熱得受不了,林語堂讓翠鳳弄了兩床席子,和孩子們幕天而睡。廬山的夜景肅穆神秘,涼風習習,星星嵌在天鵝絨的緞子上,彷彿一伸手就可以摘得到。玉如和相如是第一次外出,很興奮,睡不著,要拉著爸爸數星星。林語堂舟車勞累,困得哈欠連連,又不忍心拒絕女兒的要求,硬著頭皮一顆顆地數。才數到30來顆,他就深入夢鄉。女兒叫醒他,他猛地睜開眼睛又接著數。玉如泄氣地說,好多星星,怎麼也數不完!林語堂撫撫她的頭,告訴她,宇宙之大,是難以想像的,我們人在裡面,是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東西。

山間多雨,雨越大,林語堂越興奮。他率領娘子軍到溪邊放紙船,還一個勁地問,放紙船好不好玩,全身濕透好不好玩?

楊杏佛被暗殺後,林家被流氓監控了兩個星期。多話的林語堂其間一直很沉默。流氓撤走的那個傍晚,天空下起了麻麻細雨,他披了件單衣,外出散步,玉如一路小跑,跟出來了。

「為什麼大家都說妹妹長得真較粹(玲瓏可愛)?我看不出她有什麼較粹。」玉如不知道國事動亂,毫無心機地問。

「小孩子因為天真,所以大人覺得他們較粹,」林語堂說:「這世界很複雜,大人多半已經失去天真。」

「天真是什麼意思呀?」

「小孩子不懂事就是天真。」

「為什麼懂了事就不可愛呢?」

「憨囝仔,」林語堂無奈,「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應賽珍珠之邀,林語堂到美國講學一年。

那時,中國人在美國的形象很差,被辱罵為「豬仔」,從事的也多是端盤子、洗衣服等低賤的體力勞動。在美國人看來,中國人就是留辮子、抽鴉片、迷信、好賭、怯懦的動物。玉如三姐妹上學後,常有白人小孩來挑釁,問,你抽鴉片嗎?中國人也會傷風嗎?中國有桌椅嗎?你是用敲鼓棍子吃飯的嗎?你吃鳥巢嗎?你為什麼沒有裹足?你的眼睛為什麼不是向上翹的?

玉如很難過,不知道怎麼回答。林語堂把三個孩子叫到書房,語重心長地說:「我們在外國,不要忘記自己是中國人,你可以學他們的長處,但絕對不要因為他們笑你與他們不同而覺得自卑,因為我們的文明比他們悠久而優美。無論如何,看見外國人不要怕,有話直說,這樣他們才會尊敬你。」

林語堂言出必行,他擠出工作的時間,給女兒們當起私塾老師,補中國文化課。林至誠這樣教過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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