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隨緣讀書

林語堂愛書。

林語堂愛讀書。

佛家說「人生一緣」,林語堂的「緣」就是書。

林語堂讀起書來也是不走尋常路。

他反對一切「必讀書目」之類的說法,教育部編審的「中小學生必看書??本」、「大學生必看書??本」都是他批駁的對象。古人說「頭懸樑、錐刺股」,他認為是讀書人中最笨蛋的;今人說「古書有毒」,他認為是頭腦發昏之語。

林語堂在束縛人性的考試和課堂之外,發現了一片新大陸,那就是圖書館。

自由地讀書,就是圖書館最大的特色。圖書館才是一切知識的源頭,也因為圖書館,學校才變得不那麼面目可憎。

他說,一個學校的好壞,取決於圖書館的大小。

他還說,圖書館是神秘的叢林,每個探險者就是林間的小猴子,為了尋找合適的堅果,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暢飲潺潺的溪流,品味果實的甜美。

聖約翰藏書只有約5000冊,近1/3是神學類,林語堂多次在著作中抱怨。「一直等我進了哈佛大學,我才體會到在大學時代我所損失的是什麼。」

他鐘情於哈佛,就是因為衛德諾圖書館。在那個浩如煙海的書世界裡,只要是想看的書,都唾手可得,彷彿站在一個支點上,只要輕輕一翹,就可以托起整個地球。他和翠鳳沒有錢去看球賽,就借了心儀的書本回來,點燃燈,面對面坐著看。「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那是貧賤夫妻的幸福。

在上海,有了經濟能力後,他在自己的家中辦起了圖書館。

書房是林家總管廖翠鳳惟一不能插手的地方。林語堂把書房當成一個自給自足的王國,每次看完書,就隨手一扔,常看的,就在眼睛看得見的地方,不愛看的,就打入冷宮,埋在層層的書堆下面。書桌亂七八糟地堆滿了書,只夠鋪開稿紙和伸開兩支胳膊的地方。他進房間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椅子上的書拿開,一屁股坐下來,雙腿擱在書桌上,隨手拿起一本,可能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東方快車謀殺案》,也可能是牛頓的力學理論,或者是莎翁名著。他還異想天開,要在書房天花板上裝一佛教的油燈籠,書房中要有油煙味和發霉的書味,以及無以名狀的其他氣味才好。

翠鳳覺得亂得難以忍受,語堂就拿「亂中有治」之類的混話來打哈哈。他描述了這樣藏書的好處:

每個人都知道女人的美麗,是在她們予人一種莫名其妙又遍尋不著的感覺,古老的城市如巴黎與維也納之所以耐人尋味,是因為你在那裡住了10年以後,也不確知某一個小巷子中會有什麼東西出現。一個圖書室也是同樣的道理。……這樣,一層神秘與可愛的輕紗將永遠籠罩著你的書室,你始終不會知道你會找到什麼。總之,你的書室便將有一種女人的乖巧與大城市的秘密了。

林語堂識得的某留學生也有個「圖書館」。那學生通共只有一箱子書,卻按大學圖書館的方式,細緻而嚴密地分類貼標籤。語堂想找他借《經濟學史》,學生馬上很得意地說,那書是「580.73A」。語堂驚奇不已,讚揚是「美國人的效率」。

廖翠鳳以為逮著了好機會,當即建議語堂也學習學習先進的管理經驗,把書房拾掇一下。林語堂用煙斗一敲夫人的後腦勺,分類是科學,讀書是藝術,怎能混為一談?

林語堂書房的名字叫「有不為齋」。

「有不為」,就是「有所不為」,他說:

我不請人題字。

我始終背不來總理遺囑,在三分鐘靜默的時候也制不住東想西想。

我從沒有休過自己的老婆,而且完全夠不上做一個教育領袖。我始終不做官,穿了洋裝去呈獻土產,我也從未坐了新式汽車到運動會中提倡體育。

我也不把干這些蠢事的人當作一回事。

我憎恨強力,從不騎牆,也不翻斤斗,無論是身體的、精神的或政治的,我連看風頭也不會。

我始終沒有寫過一行討好權貴或博得他們歡心的文字,我也不能發一張迎合要人心理的宣言。

我從未說一句討好的話:我連這個意思也都沒有。

我不今天說月亮是方的,一個禮拜之後又說它是圓的,因為我的記性很不錯。

我從不調戲少女,所以也並不把她們看作「禍水」;我也不贊成長腳將軍張宗昌的意見,主張禁止少女進公園,藉以「保全私德」。

我從未不勞而獲而拿過人家一分錢。

我始終喜歡革命,但不喜歡革命家。

我從不泰然自滿;我在鏡子里照自己的臉時,不能不有一種逐漸而來的慚愧。

我從未打過或罵過我的僕人,叫他們把我當作一個大好佬。我的僕人也不會稱讚我會賺大錢;他們對於我的錢的來源總是知道的。

我從不受我僕人的堂而皇之敲詐,因為我不給他們有這一種實在的感覺,以為向我敲詐,便正是「以人之道,還治其人」。

我從不把關於我自己的文章送到報館去,也不叫我的書記代我做這種事。

我從不印了些好看的放大照片,把它們分送我的兒子們叫他們拿去掛在客堂。

我從不假喜歡那些不喜歡我的人。我從不臨陣逃脫、裝腔騙人。

我極不喜歡那些小政客,我絕不能加入我有點關係的任何團體中去同他們爭吵,我對他們是避之惟恐不及的,因為我討厭他們的那副嘴臉。

我談論我國的政治,絕不冷漠、無關及使乖巧,我也從不裝得飽學,道他人之短,以及自誇自大。

我從不拍拍人家的肩膀裝出慈善家的神氣,以及在扶輪社中受選舉。我喜歡扶輪社,也正如我喜歡青年會一樣。

我從來沒有救濟什麼城市裡少女或鄉下姑娘。

我覺得我差不多是一個不比大家差的好人。如果上帝能愛我,像我的母親愛我的一半,那麼他一定不會把我送入地獄的。如果我不上天堂,那麼世界一定是滅亡了。

1933年10月26日,上海,天氣晴好。

林語堂來到了闊別近20年的母校聖約翰大學。

當年,他是聖約翰的校園才子;現在,他是名噪一時的幽默大師。

校方領導大費周折,終於請到這位校友來作講座。

《論語》在高等校府很受歡迎,學生中沒有不知道林語堂大名的。加上他又是聖約翰的校友,前輩來演講,學弟學妹們都湧進禮堂,想一瞻林語堂的風采。

林語堂自選的題目是《讀書的藝術》。校方很滿意,說這個題目很適合時下的年輕人。

一開場,林語堂就暗諷時事,嘲笑校園講座的荒謬。他說,最近常有貪官污吏到學校致訓詞,叫學生有志操,有氣節,有廉恥;而賣國官僚則勸學生要堅忍卓絕,做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

一些政治要員常到大學作秀,學生們不堪其苦。語堂的反諷,正好說到點子上了。學生們立刻報以熱烈的掌聲。

陪同的校方人員苦笑,今天的講座估計是個大型炮彈,千萬別把聖約翰給炸飛了。

果然,林語堂把自己求學時離經叛道的讀書方法傾囊相授。他尖銳地說,學校的書都讀不得,要讀小說概論,不如讀《水滸》、《三國》,上歷史課,不如讀《史記》。

他說:

今人讀書,或為取資格,得學位,在男為娶美女,在女為嫁賢婿,或為做老爺,踢屁股;或為求爵祿,刮地皮;或為做走狗,擬宣言;或為寫訃聞,做賀聯?或為當文牘,抄賬簿;或為做相士,占卜卦;或為做塾師,騙小孩……諸如此類,都是借讀書之名,取利祿之實,皆非讀書本旨。

林語堂感嘆著總結:幼時認為什麼都不懂,大學時自認為什麼都懂,畢業後才知道什麼都不懂,中年又以為什麼都懂,到晚年才覺悟一切都不懂。

此話一出,又是熱情洋溢的掌聲。

接著,林語堂詳細講了如何讀書。讀書首先要重「味」,找出和自己氣質相和的書,他以婚姻作比:

一人必有一人中意的作家,各人自己去找,找到了文學上的愛人,「文學上的愛人」,奇語,但極有道理。讀書若無愛情,如強迫婚姻,終究無效。他自會有魔力吸引你,而你也樂自為所吸,甚至聲音相貌,一顰一笑,亦漸與相似,這樣浸潤其中,自然獲益不少,將來年事漸長,厭此情人,再找別的情人,到了經過兩三個情人,或是四五個情人,大概你自己也已受了熏陶不淺,思想已經成熟,自己也就成了一位作家。若找不到情人,東覽西閱,所讀的未必能沁入魂靈深處,便是逢場作戲,逢場作戲,不會有心得,學問不會有成就。

他揶揄古人,追月法、刺股法、丫頭監讀法等苦讀之舉都是笨,歐陽修的「三上讀書」才是真諦,澡堂、馬路、洋車上、廁上、圖書館、理髮室,天下沒有一個地方是不能讀書的。

「我不喜歡二流的作家,我所要的是表示人生的文學界中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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