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腳踏中西文化

林語堂的一個朋友講他最大的本事就是對中國人講外國文化,對外國人講中國文化。

林語堂對此頗為自得,做了一副對聯:兩腳踏中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

他請梁啟超手錄此聯,掛在有不為齋的牆壁上。這是林氏書房裡最重要的裝飾。

賽珍珠在《吾國與吾民》的序言里寫道:「它實事求是,不為真實而羞愧。它寫得驕傲,寫得幽默,寫得美妙,既嚴肅又歡快,對古今中國都能給予正確的理解和評價。我認為這是迄今為止最真實、最深刻、最完備、最重要的一部關於中國的著作。更值得稱道的是,它是由一位中國人寫的,一位現代的中國人,他的根基深深地扎在過去,他豐碩的果實卻結在今天。」

中國當時有不少留美留英的海歸派,英文漂亮得不比英美作家遜色,像吳經熊、溫源寧等,但是這些人已經徹底的洋化了,說起中文來磕磕巴巴,傳統文化的底蘊很薄弱。中英文俱佳的,除了林語堂,全中國還真找不出第二個。

林語堂有幸,認識了賽珍珠,從而走向了世界。

賽珍珠有幸,認識了林語堂,把中國推向了世界。

林語堂膽敢自稱腳踏中西文化,自然底氣足。

他的求學經歷和一般人不一樣。同時代的文化人大部分走的是由中而西的路子,林語堂卻剛好相反。

從銘新小學到聖約翰大學,林語堂上的都是教會學校。福建早期的教會學校師資力量薄弱,教員多半是教士,偶爾會聘請一些科舉出身的當地文人和私塾先生。這就造成了一種奇怪的情況,教會學校的學生對西方文化,尤其是基督教文化十分熟悉,而淡漠本國文化。

只有在林至誠的家庭私塾里,林語堂才有機會接觸中國傳統文化。

自學成才的林至誠很重視子女的教育問題,每逢寒暑假,就把自家的孩子和附近年幼的基督徒召集起來,教他們讀四書五經、唐詩宋詞等。但是小林語堂根本坐不住,對這些搖頭晃腦的學問不感興趣,他寧願和二姐讀林琴南翻譯的偵探小說。

尋源書院更糟糕,連中文報紙都不能讀,林語堂和教士們打游擊,偷偷讀了一點《史記》、蘇東坡的作品等。他對快樂天才的蘇東坡產生興趣,就是在這個時期。

而且,對基督徒而言,站在戲台下面看或者聽盲人唱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戀愛故事,是一種罪孽。

林語堂從聖約翰畢業以後,憤然地說,他知道古代猶太國的約書亞將軍用號角吹倒耶利哥城的故事,卻不知道孟姜女為了丈夫哭倒長城的傳說;知道耶和華命令太陽停住以便約書亞殺光迦南人,卻不知道后羿射下9個太陽,而他的妻子嫦娥飛奔到了月亮上,女媧用365顆石頭補天,掉下人間的一顆變成了《紅樓夢》里的寶玉等。「我被騙去了民族遺產。這是清教徒教育對一個中國小孩子所做的好事。」

1916年,林語堂到清華任教。北京是文化古都,長城、故宮、卧佛寺、西山的紅葉,都是歷史悠久的名勝古迹,連路邊一棵不起眼的垂柳,城門下蹲著的石獅子,都可能來頭不小。而清華園本身就是清朝某個皇親國戚的私宅,門匾由大學士那桐親筆題寫。

林語堂時刻感受到與歷史文化的聯繫,那點零星的「庭訓」和中文功底委實不夠用。一個中國人,卻不知道中國的歷史和文化,林語堂羞愧萬分,他暗暗地發了誓,一定要將教會學校剝奪的文化遺產找回來!

可是,問誰呢?

清華不乏留學歸來的哲學博士,工科碩士,但要說起傳統舊學,他們也是一知半解。

林語堂曾經在中央公園遇見了學貫中西的辜鴻銘。辜鴻銘精通13國語言,把儒家四書中的《論語》、《中庸》、《大學》譯成了英文。他梳辮子,穿清朝的舊長袍到北大上課,學生們哄堂大笑。辜平靜地說:「我頭上的辮子是有形的,你們心中的辮子卻是無形的。」狂傲的北大學子靜默不言。那天,辜鴻銘同樣的裝扮,佝僂著背,戴一頂破舊的短沿帽,一個人顫微微地走了,顯得落寞而孤寂。林語堂看了看身上筆挺的西裝,沒敢上前打擾,他覺得自己不配去接近這位天才的福建老鄉。

百年後的今天,有人評價道:「有史以來,中國人直接用英文寫中國,有兩位最成功的,一位是辜鴻銘,一位是林語堂。他們筆下的英文,全沒中國味;他們筆下的中國味,卻全是英文。」

遍尋名師不得,一心想補上文化課的林語堂只好拚命地看書。他讀得最多的就是《紅樓夢》,語言是文化的外衣,而襲人和晴雯兩個小丫頭說的北京官話就是無可比擬的傑作。林語堂學會了北京話,清脆的齒音在翹起的舌尖流溢,是天底下最美的語言。

他想深入研究一下,但是世面上鮮少有舊版的古籍。擺書攤的老北京告訴他,這樣的書,非得到琉璃廠去淘,好東西多著呢!

琉璃廠在北京和平門外,是條約一里長的里弄,鱗次櫛比地開設著古舊書店、古玩鋪、南紙店等。林語堂初次來,摸不著頭腦,瞎晃蕩。一個店小伙拉住他,「爺們頭回來吧,這兒有庚辰本的《紅樓夢》,要不要?」語堂暗自高興,真是眾里尋他千百度,得來全不費功夫!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又一個夥計走過來,「我這有甲戌本。」「還是到我店裡看看吧,我有蒙府王本。」附近幾家店鋪見來了生意,一股腦地圈了上來,把個林語堂圍得團團轉。

林語堂興奮得兩眼放光,他可是生平頭一次聽說一本書還有這許多學問。他故作鎮定,裝出思量的樣子。書鋪老闆以為來了個高明的主兒,不斷地賣弄各版本的差別與優劣。整個下午,語堂時而點頭,時而皺眉,在老闆們的隨意扯談中,把《紅樓夢》的版本學摸了個八九不離十。

他迷上了琉璃廠。

林語堂向同事們打聽才知道,琉璃廠在順治年間就很具規模了,書肆的主人多半是前清科舉落榜的文人。他們沒臉回老家,又無一技傍身,賣書還算是老本行了。清朝敗落後,一些貴族遺老也流落至此,琉璃廠越發的熱鬧了。這裡卧虎藏龍,精通目錄學和版本學的比比皆是,像早年一字難求的帝師朱益藩,居然也在南紙店掛起了筆單,賣字畫為生。

往後只要有空閑,林語堂就往琉璃廠跑。跑得多了,他也看出了門道。哪些書有價值,哪些是贗品,他瞭然於胸,像個老江湖那樣,和老闆們胡侃,討價還價。有時,遇上深藏不露的高手,他更高興,失了面子,可得了知識。

琉璃廠的舊書十分低廉,幾塊錢往往可以買十來本。林語堂常常是推著小車去買,他的古文知識進展得飛快。舊派文人的風度也讓他讚嘆不已。有一回,他在某個貨多的店鋪消磨了一天,主人陪著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的海聊,結果林語堂一本沒買。主人不僅不生氣,還送他到門口,笑容可掬地招呼:「走好!下次再來!」

店鋪的門匾是另外需要鑽研的地方。林語堂上聖約翰後,丟了毛筆,改用自來水筆,寫的字歪歪扭扭,書法糟得像雞爪子爬的。而琉璃廠的商店字型大小都大有來頭,執筆者不是以書法馳名的王公大臣,就是著名的書畫家。林語堂逛累了,坐在「信遠齋」的樓上,叫碗遠近馳名的酸梅湯和一碟蜜餞糖食,慢悠悠地喝。然後用手指蘸水,在桌上一筆一划地臨摹,「寶古齋」是翁同口的字,「藻玉堂」是梁啟超的小歐體,「信遠齋」是標準的館閣體……

清華三年,林語堂就在琉璃廠「補課」。及至出國時,他已經是個功底紮實的文人。也因為此,當在國外面臨讓人眼花繚亂的異域文化,他才不至於亂了分寸,能靜下心來思考文化的差異。

百年諾貝爾,百年中國夢。

1975年夏,國際筆會維也納年度例會上,林語堂被推選為副會長,接替川端康成。同時,以國際筆會的名義,推薦林語堂獲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

這是中國與諾貝爾距離最近的一次。

上帝沒有眷顧這位剛剛重返基督教懷抱的八旬老人,林語堂與諾貝爾擦肩而過。

不少評論家指出,從可操作性而言,林語堂是最有可能蟾宮折桂的中國作家,他中英文俱佳,而且牆裡開花牆外香,國際名氣大於國內名氣,很符合諾貝爾判官們的「審美觀」。況且,林語堂獲提名的作品就是英文寫就的《京華煙雲》,在西文世界好評如潮。

那一年,諾貝爾文學獎給了義大利詩人蒙塔萊。

英雄不以成敗論,林語堂以精湛的英文表達技巧享譽西方世界,他所取得的高度是前所未有的。英國廣播電台BBC至今仍不時有關於林語堂作品的討論。

林語堂的英文底子還得歸功於聖約翰。

聖約翰的英語教育一頂一的好,師資力量雄厚,用的教材基本與西方同步。但是林語堂認為,光幾節課是學不了語言的,他的竅門是一本袖珍牛津英語字典。聖約翰學英語風氣很濃,很多學生抱著大部頭的英文詞典啃,但是空入寶山空手而回,進步甚微。林語堂背單詞是把單詞串在句子裡面理解,在同義詞和近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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