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落水狗及其他

語絲派和現代評論派的大規模論戰是現代文學史上繞不過去的一幕。

語絲派是一群年輕的叛逆分子,「必談政治」,嬉笑怒罵,只憑心中所想。

現代評論派的主力則大多留學英美,學了不少英國紳士氣,主張「好人政府」。他們道德感很強,又多數住在東吉祥衚衕,所以被稱為「東吉祥衚衕的正人君子」。

剛開始的時候,兩派各自為政,河水不犯井水,所以相安無事。

《語絲》曾刊登過胡適的詩作,《現代評論》也不排斥語絲派的投稿。

徐志摩是「正人君子」的一員,可做起事來更得語絲派的精髓。他先是滿世界地追求「人間四月天」的林徽音,「徽徽,許我一個未來」成了眾人皆知的情話。後來,他又和有夫之婦陸小曼高調戀愛,還把「摩摩」寫給「眉眉乖乖」的情書《愛眉小札》出版,書中儘是這樣的句子:「今天早上的時刻,過得甜極了。只要你,有你我就忘卻一切,我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要了,因為我什麼都有了。與你在一起沒有第三人時,我最樂。坐著也好,走道也好,上街買東西也好。廠甸我何嘗沒有去過,但哪有今天那樣的甜法;愛是甘草,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眉,你真玲瓏,你真活潑,你真像一條小龍。」年輕人拿這本書當自由戀愛的模本,老派人看了,瞠目結舌,直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然而,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不是太平盛世,文人不可能關起門來讀書。政治形勢的急轉直下,把兩派都卷進來了。語絲派扛起「喚醒國民」的大旗,投入了民族自救的洪流,而現代評論派則傾向於當局的一邊。

論戰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分水嶺是「五卅」慘案。

北洋政府把北京攪得不像樣子,可在上海,普通民眾遭受了更大的災難。

上海是各國列強的經濟重地,他們辦工廠,把工人的血汗榨得一點不剩,日資本家還動不動就槍殺中國工人。工人們忍無可忍,在英租界附近舉行反帝大遊行,學生聽說了,前來支援。可是,英國巡捕居然開槍射擊手無寸鐵的老百姓,整整持續了20分鐘,當場死亡108人,傷者不計其數,鮮血染紅了南京路。這就是震驚中外的「五卅」慘案。

消息傳播開後,只要是有良知的中國人,都被震動了!

北大的學生第二天就組織了聲勢浩大的遊行。

林語堂也在報紙上看到了「五卅」慘案的照片:馬路上,屍首東一個西一個地躺在那裡,屍身上全是子彈打過的痕迹,有的穿了一個大窟窿,有的血肉都翻出來了,還有很多斷損的胳膊、大腿散在各處,無人認領。

語堂從來沒有見過比這更悲慘的事,心也像被槍彈打過,血流不止。他睡不著,吃不下,彷彿聽見了工人們臨死前悲切的喊叫,看見了無情的殺戮者猙獰的大笑,整個人被一股憤怒的情緒包裹著。

他自己做了小旗子,和憤怒的學生們一起衝上了大街,抗議帝國主義沒有人性的大屠殺。

懲辦殺人兇手!

打倒英、日帝國主義!

反對把中國當作殖民地!

國人的「五分鐘熱度」讓林語堂心寒。

頭幾天,人們有錢的捐錢,有力的出力。學生們在台上聲淚俱下地控訴,下面的人一起痛哭失聲。街頭巷尾,人們都在談論這個共同的話題。可短短一個星期,商場又開業了,黃包車也開始到處拉客,貼在牆上的標語被撕下來,行人急匆匆地走過,踏得面目全非。連部分學生也開始謬論:「就是你們膽敢搞遊行示威,才惹下殺身之禍的。」

現代評論派向來主張精英治國,以普通群眾為主力的五卅運動,他們根本沒放在眼裡。現在風向轉了,「正人君子」們「事後諸葛亮」,紛紛說起風涼話來。丁文江,字在君,當時在北洋政府里任職,他說:

「愛國講給車夫聽有什麼用?」

「學生只管愛國,放下書不讀,實上了教員的當。」

「抵制外貨我們自己吃虧,……若是我們大家立刻不吸『前門』『哈德門』牌,山東種煙葉子人今年就要損失二百多萬。」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種不顧中國實情,信口雌黃的「高論」立刻遭到語絲諸人的反對。

首先披掛上陣的就是「骨頭最硬」的魯迅。他在《補白(三)》中毫不客氣地說:「有權者,袖手旁觀者,也都於事後來嘲笑,實在是無恥而且昏庸!」

滿腔熱血的林語堂也忍不住了,點名道姓地寫了《丁在君的高論》,和現代評論派面對面地交起手來。他警告丁在君,「這類迎合官僚和軍閥的『高調』是絕對而絕對唱不得的。」

不久,又發生了魯迅「門牙」事件。

10月26日,五萬多北京群眾聚在天安門廣場遊行,反對段祺瑞政府開「關稅特別會議」,要求關稅自主。巡捕把交通切斷,惹惱了群眾,雙方動起手來,各有傷亡。次日,各大報章卻出了這樣的消息:「……周樹人(北大教員)齒受傷,脫門牙二。……」這還不夠,第三天,《社會日報》、《輿論報》、《黃報》、《順天時報》又跟著報道:「遊行群眾方面,北大教授周樹人(即魯迅)門牙確落二個。」

魯迅是知名的文化人士,出了這樣的事情,還不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都開始關注起魯迅的門牙來。魯迅到北大上課,一向滿員的課堂居然缺席了二十幾個學生,因為學生們估計魯迅門牙掉了,會在家中休養。而另一個青年作家朋其還專門跑到魯迅家裡,非得讓魯迅張開嘴,確認門牙健在,才放心地離開。

林語堂深知,當局是為了轉移群眾注意力,才慫恿新聞媒介拿魯迅的門牙做起文章來。他已經把魯迅視為精神導師,很想藉此發揮一通。

姜還是老的辣,魯迅自己回應了這場鬧劇。他寫了篇《從鬍鬚說到牙齒》,四兩撥千斤,輕輕鬆鬆就把當局涮了個遍。

林語堂從「門牙」事件中學到了新招:以門牙之微,也能發揮大的威力。他構思了一篇《謬論的謬論》,向魯迅致敬。文章的矛頭直指新上任的教育總長章士釗。章士釗要求小學生每天必須要讀四書五經,妄圖又一次掀起複古逆流。林語堂針對性地提出了「必談政治」、「歐化的中國」,粉碎了章士釗一廂情願的「讀經救國」夢。

這篇文章得到了新文化前輩們的一致讚賞,發在了《語絲》第52期的重要位置。

如果說在「五卅」運動中,語絲派和現代評論派還只是短兵相接,那麼在「女師大」風潮中,兩派全面開火,雙方主力全部參與進來。

「女師大」風潮由來已久。

女師大的校長原是許壽裳,離職後,繼任者是楊蔭榆。楊蔭榆雖然在國外留學多年,卻滿腦子的封建思想。她把學校比作「家庭」,把自己當作「尊長」,常年披著黑色斗篷,像幽靈一樣在校內四處偵察。見著信,就以為是情書;聞一聲笑,便是懷春了;有人上公園,那必定是約會;要是有男生來找,說不定是見不得人的情夫,她非得審問得清清楚楚。

楊蔭榆飛揚跋扈,冷酷無情。一位學生得了猩紅熱,因為以前曾頂撞過楊蔭榆,她居然阻止學生出外就醫,直接導致了該女生的死亡。

來女師大就讀的多半是從舊家庭出走的「娜拉」們,楊蔭榆的「寡婦主義」和高壓政策,她們十分反感。

孫中山先生去世時,學生們悲痛萬分,有的人還當場昏倒在教室里。她們聯名上書,要求請假去參加公祭大會。楊蔭榆竟然荒唐而無知地說:「孫中山是實行共產公妻的,你們學他沒有好處,不準去!」

累積的怨氣一觸即發。學生們集體曠課,像慷慨就義的烈士,雄糾糾、氣昂昂地去參加了孫先生的悼念活動。

回來後,學生們當即發表宣言,成立學生自治會,反對楊蔭榆當校長。

楊蔭榆不甘心被一群黃毛丫頭給治了。趁著5月9號國恥日,學生集體開會,她帶著一幫警察,浩浩蕩蕩來到會場,要求以校長名義主持大會。學生們毫不畏懼,讓她下台的呼聲一陣高過一陣。楊蔭榆只能灰頭土臉地離開了會場。

第二天,她在學校的公告欄上發了一則通告,宣布開除劉和珍、許廣平等6名學生自治會代表。

整個女師大憤怒了。

她們緊急召開全校公會,決定驅逐楊蔭榆,並出版《驅楊運動特刊》。許廣平作為學生代表給校長辦公室貼上了封條,並把楊蔭榆的行李扔到了大街上。

社會各界對此事反響劇烈。思想傳統之輩早前被罵得縮頭縮尾,這次好不容易找到了由頭,一個個站出來指手畫腳,說學生居然膽敢把校長趕出學校,真是前所未有的怪事。輿論開始一邊倒。

語絲派同仁大多在女師大兼課,對事情的發展始末了解清楚,他們決定支持學生的正義行為。

又是魯迅第一個挺身而出。

他先是在報紙上告訴學生:「對手如凶獸時就如凶獸,對手如羊時就如羊!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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