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語絲》的日子

回國後,林語堂夫婦先返鄉祭祖。

故鄉還是舊時的模樣。青山秀木依然,柏英抓過的蝴蝶仍在山野間翩舞,西溪的流水萬古不變地淌在坂仔的胸膛上。林語堂深深地大吸一口故鄉的氣息,這山,這水,甜在心底。

「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林家調皮的五兒子在外面的世界轉了一圈回來,是林語堂博士了。

牧師太太徹底的老了。她用枯瘦得只剩下皮的手,牢牢拽住語堂,反覆地念叨著一句話:「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眼淚嘩嘩地往下落。瑞珠也不敢再大聲地訓斥弟弟,熱情但有些生分地接待了他。

洗盡滿身的風塵,換上乾淨的長衫,林語堂來到了林至誠的墓前。

林至誠埋在五里沙。他從那兒出來,最終又回到那兒去了。

伶牙俐齒的林語堂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他有滿肚子的話要對另一個世界的父親說,卻不知從何處講起。幼時的快樂一幕幕在眼前閃過,留學的艱辛與愉悅,翠鳳對他的好,他一股腦地告訴了父親。

他還去看了美宮。美宮的墳似乎剛被修整過,新簇簇的。語堂坐在墳前,彷彿又看見二姐穿著紅艷艷的新娘服,流淚著微笑,說:「和樂,和樂,你要讀書成名!」

廖翠鳳呆在廈門的娘家生產。第一次生孩子讓她吃盡了苦頭,因為難產,母女倆險些都搭上了性命。

林語堂抱著渾身通紅的小毛頭,坐在妻子的床邊。兩人興緻勃勃地討論,小毛頭的鼻子到底像誰多一些。

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林語堂給她取名「鳳如」。

待翠鳳坐完月子,林語堂舉家來到北京。他要到北京大學任教。

出國前,語堂只是清華大學一個普通的英文教員。4年後,他帶著哈佛碩士,萊比錫語言學博士的光環歸來,含金量今非昔比,北大外文系熱情地接受了他,聘他為英文系教授,兼北京女子師範大學講師。

林語堂到北大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向胡適當面致謝,那預支的兩千美元幫了大忙。不巧,胡適南下養病,林語堂找到了北大當時的教務長蔣夢麟。

蔣夢麟莫名其妙,「什麼兩千美元?」

細究來龍去脈,語堂這才明白,北大根本沒有資助外國留學生的計畫,是胡適為了招攬人才,私自和他做了口頭協定。語堂向他求救時,胡適為了遵守協定,就自掏腰包,填上了那筆巨款。

胡適的君子一諾,林語堂深深地埋在了心裡。他們都很有默契地不提此事。胡適死後,林語堂才公開了這段往事。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們是真正的知己。

北京已經不是林語堂以前認識的北京了。

他出國時,胡適和陳獨秀等人發起的新文化運動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胡適說:我們回來了,一切將大不同。

「德先生」(民主)和「賽先生」(科學)以北京《新青年》為軸心,向全國輻射。袁世凱文廟祀孔、天壇祭天,企圖復辟帝制的把戲被照出了原形。

一大群現代文學史上的文化巨擘,如:陳獨秀、李大釗、魯迅、胡適、易白沙、吳虞、錢玄同等,在運動中初顯身手。魯迅的《狂人日記》、《我之節烈觀》等,吳虞的《家族制度為專制主義之根據論》、《吃人與禮教》等,都是讓人津津樂道的名篇。

胡適則大力提倡白話文,他創作了一系列白話文詩歌,集結出版。代表作為《蝴蝶》:

兩隻黃蝴蝶,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麼,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

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這首詩平白如話,被守舊派圍攻,罵了不少難聽的話,卻得到了年輕人的追捧。

其時任教於清華的林語堂也牛刀小試,發表了《漢字索引制說明》和《論「漢字索引制」及西洋文學》。正是這兩篇文章引起了胡適的注意,才有後來的兩千美元的佳話。

語堂學成歸來,本來想大幹一場,誰知,寥寥數年,中國風雲變幻,新文化運動已換了一個天地。

提倡新文化的刊物多達幾百種,影響較大的就有上海的《星期評論》、《民國日報》副刊《覺悟》;北京的《少年中國》、《新社會》;天津的《覺悟》;湖南的《湘江評論》;成都的《星期日》;武漢的《武漢星期評論》;浙江的《浙江新潮》,等等。

胡適的白話運動也成就斐然。早在三年前,教育部就明文規定,白話文取代文言文,成為國語;所有公立小學的一二年級,必須用白話文教學。守舊派的林琴南等人雖然還在報紙上發發牢騷,但已經是隔靴搔癢,難成氣候。

新文化運動的先驅們也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隱退的隱退,分裂的分裂,陳獨秀和胡適的分道揚鑣就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文化上的煥然一新並不能掩飾政治上的烏煙瘴氣。軍閥之間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政府首腦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走馬燈似地換來換去。「二七慘案」的悲切未了,賄選總統的鬧劇又粉墨登場。

林語堂在這個時候回國,並非明智之舉,可既來之則安之,這個山野孩子一個猛子扎入了時代的大潮。

北大當時是文化的中心,風頭一時無二。

這得歸功於校長蔡元培的「兼容並包」。

蔡元培是前清的舉人,學貫中西,是語堂生平最佩服的人之一。林語堂還是清華普通教員時,參加集會抗議凡爾賽和約把山東半島割讓給日本。在座的不乏社會名流,大家都慷慨激昂地表示抗議,有些還捲起袖子,大罵政府不是東西。蔡元培站起來,眼光緩緩一掃,不怒自威,說話的人立刻安靜下來。他很溫和地說:「抗議有什麼用?我們應該集體辭職。」隔天,他就一個人離開了北京。這種處事原則,林語堂認為才是真正有硬氣的。

在北大,新舊文人齊聚一堂。同一個教室里,前一節課,留著辮子的辜鴻銘大談小腳女人的魅力;下一節課,西裝筆挺的海歸青年宣講女權運動的興起。北大成了中國思想界的剪影。

新派的教授們主要分成了兩大陣營:一是以奠基中國現代小說的魯迅和周作人為主;一是以高舉「文學革命」大旗的胡適為主。

林語堂打從心眼裡感激胡適的知遇之恩兼君子之誼,再加上都是留學英美,大家——包括他自己——都以為他會加入胡適一派。

然而,他卻站到了胡適的對立面,和任意而談的周氏一派越走越近。

說怪也不怪,胡適是比較老派的文人,講究讀書致仕。因為母親嚴厲,胡適少年老成,被戲稱為「糜先生」。據說有一次,胡適跟夥伴們擲銅錢玩,一位老農見了非常吃驚,說:「糜先生,你也玩這個呀?」胡適一聽,羞愧難當,頓覺失了身分。而林語堂在山野間自由自在地長大,活潑好動,對於一本正經地寫文章、隨時準備著居廟堂之高的傳統士大夫那一套,十分反感。

1924年底,《語絲》創刊,成了周氏一派發表意見的自由園地。與此同時,胡適一支也創辦《現代評論》,主要撰稿人有徐志摩、陳西瀅、蔣廷黻、沈從文、丁西林等。兩派正式演化成著名的語絲派和現代評論派。

《語絲》的創辦極有趣。首任主編孫伏園是魯迅的學生,原是《晨報》副刊的編輯。魯迅投了首打油詩《我的失戀》。詩是這樣寫的:

我的所愛在山腰;

想去尋她山太高,

低頭無法淚沾袍。

愛人贈我百蝶巾;

回她什麼:貓頭鷹。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

我的所愛在鬧市;

想去尋她人擁擠,

仰頭無法淚沾耳。

愛人贈我雙燕圖;

回她什麼:冰糖葫蘆。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糊塗。

我的所愛在河濱;

想去尋她河水深,

歪頭無法淚沾襟。

愛人贈我金錶索;

回她什麼:發汗藥。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經衰弱。

我的所愛在豪家;

想去尋她兮沒有汽車,

搖頭無法淚如麻。

愛人贈我玫瑰花;

回她什麼:赤練蛇。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吧。

徐志摩當時以有婦之夫的身分,單戀林徽音,鬧得滿城風雨。《晨報》主編認為有諷刺桃色新聞之嫌,就從已經排好的清樣中把稿子撤下來了。魯迅開玩笑說:「像我們這樣有鬍子的老頭子,連失戀都不許我失了!」

孫伏園很梗直,辭職書一扔,氣沖沖地離開了報館。

他找到了錢玄同。兩人各隨便挑了一本書,任意翻開一頁,然後閉上眼睛,用指頭任點一字,湊在一起,就有了「語絲」之名。孫伏園在《語絲》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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