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沒有錢不要緊」

「一個人出生後,他的靈魂就到處尋找那與他相配的另一半。他也許一輩子也找不到她。也許要十年、二十年,但是他們碰面的時候,馬上認得出對方,全憑直覺,無需討論,無需理由,雙方都如此。」這是林語堂在《紅牡丹》中說的一段話。

林語堂經過兩次錯誤的相遇,第三次終於找到與他相配的另一半。

那就是廖翠鳳。

陳天恩是見過世面的新派人物,「棒打鴛鴦」,自己也覺著做得不太光彩。為了安撫年輕氣傲的林語堂,他安排了語堂和鄰居廖悅發家的會面。

廖家也是大富之家,雖然比不上陳天恩,可在廈門也有自己的錢莊和房產。廖悅發是個十分傳統的舊式家長,脾氣很壞,重男輕女,對女兒的教育十分嚴厲。廖家的女兒從小就要幹活,烹飪、洗衣裳、縫紉等都是家常的功課。廖悅發說,這是為了將來到丈夫家能好好過日子。他動輒向妻女大吼大叫,對兒子卻百依百順。廖翠鳳是烈性子,看不慣父兄欺負母親,偶爾也頂上幾句,可哥哥們都學會了爸爸的壞習慣,對這個妹妹從不看在眼裡,打罵相加。只有二哥暗地裡還幫幫她。翠鳳一心想離開家,結婚是惟一的出路。

林語堂穿著普通的長衫就到廖家赴宴了。他萬般的不情願,可又不能拂了陳天恩的面子。

席上,林語堂落落大方,談吐間不卑不亢。他素與翠鳳的二哥交好,談談學校的趣事,氣氛十分融洽。

語堂身子壯,胃口很好,平時一頓飯總要吃上好幾碗。初次上廖家,他也不客氣,幾口一扒,一碗飯就見底了。他不斷地要求盛飯,鎮定自如,彷彿再理所當然不過了。

吃著吃著,語堂不自在起來,總覺得兩道目光從背處在盯著他。他四下看了看,卻沒有發現任何人。

林語堂的直覺沒有錯,那是廖家二小姐在屏風後偷看他。

廖翠鳳扳著指頭,她要數數,這林語堂到底要吃多少碗飯啊?

林語堂的大名,廖翠鳳早就聽說過了。她也在聖瑪麗上學,語堂獨得4枚獎牌的事,女校的姑娘們沒有不知道的。這位文武雙全的才子還一度是她們閨房密語的中心話題呢。

所以,一聽說父母要請林語堂來吃飯,翠鳳心裡有了計較。雖然沒有明說,她明白父親的心思,吃飯是假,相親是真。況且,她也想看看,眾口交贊的林語堂生的是何等模樣。

她沒想到,語堂是如此的年輕和俊朗,說起話來神采飛揚,一副「捨我其誰」的豪氣。二哥又對她說,語堂是個有大好前途的人,嫁給他,一定會幸福的。

少女的心上泛起了漣漪。她想起語堂大口吃飯如若無人的樣子,好幾次一個人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雖然沒有人為他們倆作正式介紹,翠鳳卻上了心。她偷偷地把語堂換下來的臟衣服拿去洗。

語堂看見乾乾淨淨的衣服,還道是廖家待客熱情,怎麼也沒想到那是廖二小姐的傑作。

因為錦端,語堂對這次相親興趣缺缺,可家裡卻炸開了鍋。

瑞珠曾經和翠鳳同過學,她對父母說,翠鳳雖然是在大家庭長大的,可一點嬌縱之氣都沒有,是個樸實端莊的好姑娘;長得也很有福相,高高的鼻樑,圓潤的臉龐,人中很長,肯定會成為極其賢惠的妻子。

林至誠夫婦聽了,也很高興。他們勸語堂,「娶妻求賢」,才能好好過日子。

語堂沒了錦端,覺得天都快塌了,父母所謀劃的,他管不了,也懶得管。

見語堂沒有意見,林至誠就向廖家提親了。

這樁親事進行得格外順利。廖悅發一向認為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只要不要娘家養著,嫁給誰都沒什麼關係。

訂婚前,廖翠鳳的母親跑到她的房間。母親擔心女兒,苦口婆心地說,語堂是個聰明的小夥子,可是他是牧師的兒子,家裡窮,這可是「呷飯的人家嫁給呷糜的人家」,你要想好了!最後一句是廈門俗語,意思是說吃飯的人家嫁給吃粥的人家,會受窮的。

廖翠鳳有自己的想法:自家還算殷實,可父親對母親有哪點好了,這和受窮不是一樣難熬嗎?她斬釘截鐵地對母親說:「沒有錢不要緊!」

這句話一錘定音,語堂和翠鳳訂婚了。

訂婚後不久,林語堂從聖約翰畢業。

就業成了當務之急。他不想進洋行,整天穿西裝打領帶,滿身銅臭,最令人厭惡。經過反覆考慮,林語堂接受了北京清華學堂校長周治春之聘,到清華任中等科英文教員。

清華大學是用美國退回的部分「庚子賠款」建起來的,任教的老師屆滿三年,就可以申請獎學金到美國留學。語堂的小算盤打得砰砰響:他想出國留學,這是兒時的夢,到夢想成真的時候了。

在清華大學,林語堂是出了名的「清教徒」。禮拜天,同事們常常到八大胡同喝花酒,邀請他一起去,林語堂避之不及。為了堵住眾人的嘴,他主動申請,主持周末的教會班,帶著一幫孩子學習他早已放棄的基督教。

林語堂不喝酒,不近女色,在年輕人當中實屬異類。同事們都笑話他是處男,語堂笑而不辯,算是默認了。

放寒暑假,語堂到廖家探他的未婚妻。兩人就在敞開門的客廳對坐聊天。對未婚的男女而言,這已經是格外的恩賜了。

廖家催得緊,要語堂儘快迎娶翠鳳。林語堂並不是不喜歡翠鳳,可就是心裡放不下錦端,他找出各種理由,先是說要讀書,後來又說要出國,婚事一拖再拖。

翠鳳很著急,幾年的蹉跎,她成了24歲的老姑娘,同齡的女孩早就結婚養孩子了;父親的臉色也越來越不好看,嫌這麼大的女兒還在家裡吃閑飯。她更擔心,語堂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要不怎麼老是不提結婚的事呢?可女兒家又不能太顯白,她只能半埋怨地嗔到:「這位語堂先生,他已和我訂婚了4年,但為什麼不來娶我呢?」

1919年,林語堂申請到獎學金,要到哈佛大學念比較文學碩士。

廖家下了最後通牒:出國前一定要與廖翠鳳完婚。廖悅發說:「玉堂和翠鳳訂婚已經4年還不娶她,出洋如果不是兩人同去,誰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林語堂也清楚,再拖下去,於情於理都說不通。他於是同意和翠鳳結婚,然後一起出洋。

在雙方家長的主持下,操辦了婚禮。

語堂要從坂仔到廈門迎親。林至誠捋著鬍子,笑眯眯的,語堂娶了個錢莊家的女兒,還要到大名鼎鼎的哈佛大學留洋,樂得他逢人就說:要大頂的花轎,新娘子是胖胖的喲!

不知哪個好事之徒把這話傳到了翠鳳的耳朵里,氣得她立刻吃了好幾片瀉藥減肥。

婚禮在英國聖公會協和禮拜堂舉辦。這個教堂是廈門最早的教堂之一,專門供洋人和有地位的華人做禮拜。

語堂向來不看重外在的形式,迎親時只顧著和伴郎聊天。正口渴,女方家端給他一碗龍眼茶。龍眼茶本是象徵「早生貴子」,新郎意思性地喝一口就行了。語堂哪裡知道這些,他二話沒說,一口氣把「貴子」喝了個精光,還津津有味地嚼起龍眼來。廖家的女人看著他這般不懂規矩的憨樣,唧唧喳喳地聚堆議論。

新娘房安排在廖家,是一幢蒼老古樸的英式別墅,四周種滿了古榕、香樟、玉蘭樹。林語堂牽著新娘一步一步走上長長的台階。他看著旁邊披著紅蓋頭的女人,恍惚間,彷彿以為她就是錦端。可是錦端已經去美國了,不行,語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暗暗下定決心,他結婚了,旁邊的這個女人就是他要過一輩子的妻子,他要對她好。

當著眾賓客的面,語堂拿出婚書,對新婚的妻子說:「我把它燒了!婚書只有在離婚的時候才有用,我們一定用不到。」舉座嘩然。廖家人這才意識到,來自「呷糜的人家」的傻小子有多麼的與眾不同。廖翠鳳聽了這話,幾次紅了眼眶。她的父兄都蠻橫不講理,語堂卻這般溫柔和細心,她深深為自己的選擇慶幸。

這紙婚書果然沒有用到。林語堂和廖翠鳳相親相愛,白頭偕老,造就了一段半個多世紀的金玉良緣。

辦完婚禮,林語堂和翠鳳就踏上了去美國的「哥倫比亞」號。

林至誠到上海來送他們。他已經年逾花甲,身體不再健壯如初。林至誠心裡很矛盾,出國留學是林家上下共同的願望,可兒子媳婦這一走,不知有生之年還有沒有機會見得到。他顫微微地拍著語堂的肩,說,和樂,你終於要去美國了!有媳婦陪著你,阿爸不擔心,她會好好照顧你的。

望著林至誠難捨的表情,語堂一陣心酸。他想起第一次離開坂仔時,船馬上要開了,林至誠求著讓船家再等等,跑到小販那裡買了些零嘴,塞給了自己,說是路上別餓著。這一幕彷彿就在昨天,可轉眼間父親的黑髮全白了。

出國不到一年,林語堂就收到林至誠病逝的消息。這位心懷世界的鄉村牧師最終沒能等到學成歸來的兒子,抱憾而終。「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語堂打量著父親夢想的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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