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做個好人

因為林至誠的關係,和樂很小就受洗,成了基督徒。

他那不經世事的腦袋充滿了上帝的光輝。

每次吃飯前,和樂似模似樣地學著牧師父親,誠心地向上帝禱告,感謝上帝賜予他吃的食物。晚上,他跟著牧師太太念閩南語拼音的聖經。犯了錯,他也會在教堂告解,請求上帝的原諒。

他沒有任何疑慮地相信父母親告訴他的一切。禱告時,他比其他的兄弟姐妹都認真,因為頭上三尺有神靈,上帝必定就在他頭上聽著呢。

略懂人事後,和樂思辨的天性開始活動。

他是農村的孩子。他看見農人披星戴月,辛苦耕耘,才收穫了糧食。那為什麼吃飯前要向上帝禱告呢?牧師父親不能解答這個問題。

和樂自己找到了答案:也許是要感謝上帝賜予的風調雨順吧!

那上帝和永生又是怎麼回事?

……

太多的問題,和樂思考不過來。

在尋源書院讀書時,和樂想出了一個好辦法。既然上帝是無所不在的,那他要考驗考驗上帝。

教會辦的學校學費食宿全免,和樂每個星期只得一個銅板的理髮錢。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整天都覺得肚子空空,特別想吃。雖說變著法子省下理髮費,可一個銅板只能買一個芝麻餅和四粒糖果,塞牙縫都不夠。富人家的孩子吃著可口的麵條,和樂眼饞得很,不停地咽口水。可是,最便宜的素麵也還需一個銅板。

和樂犯愁了。

他閉上雙眼,默默地向上帝祈禱:仁慈的主啊,讓我撿到一個銅板吧!

睜開眼睛,和樂仔細地看看四周的地面,沒有!

和樂想,也許上帝沒有聽見,我再試試!

他試了又試,始終沒有拾到。

和樂對上帝很失望,基督教的信仰開始動搖。

17歲時,和樂考上了上海聖約翰大學,並更名林玉堂(林語堂是後來的筆名)。

按照父親的意思,他就讀於神學院。經過系統的神學訓練和大量閱讀基督教典籍,玉堂越發地懷疑起來。耶穌是童女所生,肉體復活,這些教條都是不可能的;原罪、贖罪、地獄等理論在邏輯上完全講不通;信教的人上天堂,不信教的人下地獄,這也是沒有道理的。玉堂說:「一切神學的不真,對我的智力都是侮辱。我無法忠實地去履行。我興趣全失,得的分數極低,這在我的求學過程中是很少見的事。監督認為我不適於做牧師,他是對的。我離開了神學院。」

玉堂思想的轉變很快就被父親察覺了。

起因是一次佈道。

十幾歲時,玉堂就已經開始幫父親佈道。林至誠多少有父親的虛榮,他想讓喜歡演講的兒子出出風頭。

玉堂這次選的講題是《把聖經當文學來讀》。他合上聖經,侃侃而談:耶和華是一位部落之神,他幫助約書亞消滅了亞瑪力人和基奈人,而且耶和華的觀念不是一下子形成的,它由部落所崇拜的偶像一步步進化成獨一無二的真神,沒有一個民族是特別「被選」的。他越講越興奮,即興發揮,說,《舊約》應該當成不同體裁的文學來讀,如《約伯記》是猶太戲劇,《列王記》是猶太歷史,《雅歌》是情詩,而《創世記》和《出埃及記》是猶太神話和傳說。

鄉村基督徒們聽得大眼瞪小眼,完全不知道玉堂在講什麼。

林至誠嚇壞了。他想起以前認識的一個廈門人,會英語,卻不相信上帝。他的五兒子莫非也成了無神論者?

吃晚飯的時候,林至誠一邊扒飯,一邊時不時地瞟上玉堂一眼,想發現點蛛絲馬跡。玉堂卻神情自若,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雖然有離經叛道的演講,玉堂卻沒有拋棄基督教。一個沒有上帝的世界?他不能想像。

4年後,他在清華任教,同事兼著名詩人劉大均替他解決了這個難題。

他問:「如果我們不信上帝是天父,便不能普愛同人,行見世界大亂了,對不對呀?」「為什麼呢?」劉先生答:「我們還可以做好人,做善人呀,只因我們是人的緣故。做好人正是人所當做的咧。」

這一席話,剪斷了玉堂和基督教最後的一絲聯繫。

晚年時,飽經風霜的林語堂又回到了基督教的懷抱。這是後話了。

從聖約翰畢業後,林語堂到清華任教,然後是出國留學,回國,再出國。他餘下的大半生都在世界各地漂泊,鮮少回坂仔。然而他鄉牧歌處,放野歸自然,林語堂懷著一身山地的爽朗,遊走在鋼筋水泥的都市,他是放飛四海的風箏,線的那一頭卻深深地埋在生於茲養於茲的故鄉。

「世界大同的理想生活,就是住在英國的鄉村,屋子裡安裝著美國的水電煤氣等管子,有個中國廚子,娶個日本太太,再找個法國情人。」

—— 《林語堂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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