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中與西之間

在中與西之間

閩南沿海,自古以來就是中國對外貿易的重要口岸。早在宋元時代,這裡就是外國商人、傳教士、旅遊者的重要聚居地。

伴隨商業往來而至的是文化上的侵蝕。

起初,天主教、基督教等異域宗教只能偷偷摸摸進行一些普及性的佈道活動,未成氣候。道光年間,清政府被迫答應五口通商,開放西洋傳教。基督教以文字宣傳的形式,迅速在漳州、廈門等地蓬勃發展。和樂出生的時候,基督教信仰已經成了非常普遍的現象。

另一方面,閩南地區又是傳統意識異常頑固的堡壘。福建的讀書人歷來都是科舉場上的佼佼者。在坂仔,家家戶戶門前都掛著一張竹簾,外面的人看不清楚屋裡的情形,屋裡的婦人也看不見外面。這還是800年前朱熹在漳州任知府時設下的「男女大防」措施。

西方文化與封建傳統在閩南激烈地交鋒。可在林至誠看來,這根本不是問題。他是基督教的傳教士,同時也堅守著傳統文化的立場。

這一點,從林家的客廳就可以看得出來。

林至誠一心贊成光緒皇帝的新政,所以他在客廳的牆上掛了一張彩色的光緒皇帝像。可在光緒的旁邊,一個漂亮的西方姑娘,笑盈盈地捧著一草帽雞蛋婷婷立在光滑的宣傳畫上。

桌上放著林牧師每天要看的聖經,聖經的下面卻是《論語》、《孟子》之類的聖賢書。

書架上,介紹西方文化的譯著和林家小孩必讀的《鹿洲全集》、《幼學瓊林》等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一起。

往角落裡看,林至誠的黑色牧師袍和牧師太太的白色裹腳布色彩對比鮮明。

牧師太太常常會拿出藤編的針線籃帶著家裡的女孩子做一些縫縫補補的工作。那古香古色的籃里,常年放著頂針、各種顏色的繡花線和一本美國婦女的家庭雜誌。

林至誠傳布的基督教似乎也不那麼純正。

他的上帝可以幫人祈福,保佑離家在外的親人,讓不孕的可憐農婦生個大胖小子。你若想升官發財,林至誠的上帝也有這方面的能耐。他告訴教眾,好的基督徒雖然會蒙受災難,但最終都會財運亨通、多子多福。

林至誠把上帝等同於廟裡的觀音大師,只要誠心許願,仙人會幫你解決一切的難題。

有一個教友的小孩子掉進了茅廁,父母抱著他來找林至誠。

按照鄉村的習俗,小孩子要是掉進了野外的茅廁,一定要請一位有道高僧幫他換套新衣服,然後用紅繩打小辮,最後,僧人再給他一碗面吃,才能保佑小孩子平安長久。

林至誠忙換上傳道用的牧師袍,臉色凝重地為小孩換衣服、打小辮,嘴中還念念有詞,驅趕附在小孩身上的冤鬼。牧師太太則忙著煮了碗湯麵,由林至誠端給小孩吃掉。

「這下沒事了!」

林至誠寬了心,小孩的父母也笑了,皆大歡喜。

佛教和基督教沒有了差別,牧師和僧人也沒有了差別。林至誠把中西兩種完全不同的宗教輕易地調和在了一起。

和樂後來為此辯解道:「我不知道他神學的功夫是怎樣的,但他的一片誠心,是無可懷疑的。也許他是為了要爭取他們的信奉,要農民明白他所宣傳的是基督教,不得不把基督教的上帝說得猶如寺廟中的佛爺……以村民之信教者來說,如果基督教沒有這些效力,就沒有意思了。」

1905年左右,林至誠設計的新教堂落成。這是坂仔最大最漂亮的建築。林至誠專門跑到漳州,買了一副朱熹手跡拓本的對聯,興沖沖地貼在了教堂的門口。一個基督教的聖壇,卻貼著中國禮教衛士的手跡,這是典型的林至誠式的思維方式,這是他的「中西合璧」。

林語堂後來也走上中西文化兼收並蓄的道路。他把林至誠的「中西合璧」帶到世界各地,這也許是林至誠本人從未想到過的吧。

坂仔的新教堂里有一口大鐘。

每逢做禮拜,「叮叮噹噹」的鐘聲就響徹在坂仔的上空。

村裡的守舊之輩坐不住了。他們本來就對基督教的傳播頗為不滿。現在,修了新教堂不說,還弄來這麼口大鐘,敲個不停,分明就是對中國傳統文化不敬。敵視教會的人聚在一起,商討反擊之計。最後,一個落第的秀才牽頭,湊銀子在教堂附近建了一座寺廟。他們原本也打算掛口大鐘,為了和教會對著干,故意改用大鼓代替。每次鐘聲響起,秀才就開始敲鼓。他得意地說:「耶穌叮噹佛隆隆。」

鐘鼓齊鳴,牧師們聽了,又好氣又好笑。

村民們在等著看好戲。

林家的孩子當然站在教會一邊。他們主動承擔了敲鐘的任務。幾個孩子圍在大鐘的周圍,拿出吃奶的勁合力拉繩打鐘,儘可能讓鐘響的聲音更大些。和樂覺得很好玩,賣力極了。

秀才也不幹示弱,拿起鼓槌,一陣猛敲。

鍾和鼓的聲音此起彼伏,就像兩支軍隊在激烈地戰鬥,誰也不肯服輸。

一會之後,和樂這邊覺得累了,力不可支,鐘的聲音也慢慢消沉下來。那秀才雖是鴉片鬼,可畢竟是成年人,鼓的氣勢還是很足。

這樣下去就要輸了!和樂想。他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對大哥耳語一番。

大哥宣布暫停。

秀才笑得裂開了嘴,露出滿口黃牙。他到處跟人說,教會認輸了!

鐘聲又響起。

這回,秀才占不到任何便宜。那鐘聲連綿不斷地傳過來,秀才累倒在地,鐘聲仍然沒有停止的意思。

看熱鬧的人跑到教堂頂,這才明白其中的奧秘。

原來,林家的孩子是輪番上陣,一個累了,就換下一個。和樂打的是車輪戰的主意。

林家孩子在坂仔一舉成名。尤其是和樂,大家都誇他機靈。

鐘鼓之爭並沒有持續多久。秀才為了抽鴉片,賣掉了大鼓。村裡人再也看不到林家小子斗秀才的熱鬧場面了。

和樂覺得很可惜,因為難得有這麼有趣的競賽。他壓根沒想到,他眼中的遊戲內含著那麼重大的意義。

那口大鐘至今還在林語堂紀念堂懸掛著,只是斯人已遠,憑弔的人只能在一些老人殘缺的記憶中懷想當年的盛況。

除了鐘鼓之爭,新教堂還給和樂家帶來一位特殊的客人,那就是西溪教區主事的英國傳教士范禮文博士。

因為新教堂太高,跨度太寬,漸漸出現了傾斜,這在整個漳州教區可是一件大事。范禮文博士決定坐鎮坂仔,親自解決這一問題。他帶來了大批鋼筋,組織人手,加固屋頂。

范禮文的到來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坂仔人都聽過「紅毛鬼子」的大名,可誰也沒親眼見過。和樂也是第一次見外國人。大夥一窩蜂地圍在教堂的邊上,伸長了脖子看這「紅毛鬼子」是不是長得三頭六臂?

和樂被其他的吸引了。

他親眼看見:「這些鋼條用一隻大釘固定在中間,那隻大釘可以把鋼條旋轉到所需要的適當長度。它們連接在支持屋頂的木條上,螺旋釘一扭緊,鋼條把木條牽拉在一塊兒,大家可以清楚地看見教堂的屋頂被提高了幾英寸。」

隨著屋頂的提高,和樂的心也被提起來。外國科學真是太精妙了,和樂由衷地讚歎。這是林語堂童年的一件大事,是「偉大而值得紀念的一刻」。

隨范禮文而來的,是大批關於西方世界及西方科學的書籍。整個林家陷入了西學的狂熱之中,如饑似渴地閱讀著西方文獻。林至誠和范禮文成了莫逆之交。連不通文墨的牧師太太也翻看《星期六晚報》等刊物上的彩畫。

范禮文博士走後,和樂來到他的房間仔仔細細地收羅一番,撿到了一個空的沙丁魚罐和領扣。領扣中間有一顆閃亮的鍍金珠,挺漂亮的,和樂反覆鑽研了老長時間,始終摸不透它是做什麼用的。屋裡還有一股很難聞的味道,聞了作嘔,瑞珠告訴他,那是牛油的氣味。和樂納悶,外國人怎麼盡吃奇怪的東西?

從鼓浪嶼的教會學校畢業之後,和樂進入了廈門的尋源書院。他見到了更多的外國人,對他們也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對於彬彬有禮的傳教士,和樂有天然的好感。可是酗酒的外國水手,盛氣凌人的外國商人,又讓和樂討厭。

他迷上了西洋音樂。尋源書院的校長夫人畢牧師太太是美國舊式婦女,性格溫靜,說起話來抑揚頓挫,煞是好聽。她組織的女高音合唱讓和樂為之傾倒。

和樂還曾從門縫裡偷看外國俱樂部開辦的舞會。男男女女穿著暴露的晚禮服,相擁跳舞,和樂驚奇得連眼珠都快掉出來。他說:

這是鼓浪嶼聞所未聞的怪事,由此輾轉相傳,遠近咸知外國男女,半裸其體,互相偎抱,狎褻無恥,行若生番了。我們起初不相信,後來有幾個人從向街的大門外親眼偷看才能證實。我就是其中偷看之一,其醜態怪狀對於我的影響實是可駭可怕之極。這不過是對外國人驚駭怪異之開端而已;其後活動電影來了,大驚小怪陸續引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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