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年輕時流的淚

自到鼓浪嶼上學後足足一年,和樂才回到坂仔。原因很簡單,一是交通不便,二是家裡沒有辦法負擔多餘的旅費。

在路上,和樂再也沒有心情研究沿岸風景,只希望船快些,再快些,讓他馬上回到最想念的家。離家還有一二里路,和樂和三哥急切地跳下了船,要一路跑回去。

他是個精靈鬼,這個時候仍不安分。他慫恿三哥,先不告訴母親回來了,乘不注意,給她一個驚喜。兄弟倆興緻勃勃地討論著「驚母大計」,花樣百出。一個說,要偷偷地溜進後門,裝成乞丐,向牧師太太討水喝;另一個說,躲在房裡,看見母親就猛地撲上去。

離家近了,近了。

兄弟倆遠遠地看見牧師娘在家門口張望,剛才的計謀一點兒也記不得,衝過去,一把抱住闊別一年的母親。

和樂激動得差點哭起來,可又覺得,他是個大人了,不能哭,他拚命忍著,眼淚就在眼眶裡來回地打轉。

回來了兩個外地求學的孩子,鄰居鄉親都過來問候,一時人來人往,聲音嘈雜。沒出過大山的長輩們拉著和樂問長問短,和樂回答得得體而謙遜。

他給母親買了一長條肥皂做禮物。平常母親洗衣用的是豆渣做的豆餅,沒什麼泡沫,洗起來費勁。和樂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用省下來的錢買了母親最想要的東西。牧師太太很感動,偷偷藏起來捨不得用,實在要用時,就切下來一小段,放在太陽下面晒晒,使它結實一些,這樣可以用得更久。

和樂的母親長得不好看,文化程度也不高,但在和樂看來,她是天底下最好的母親。他飽含深情地寫道:

我有一個溫柔謙讓天下無雙的母親,她給我的是無限無量恆河沙數的母愛,永不罵我,只有愛我。這源泉滾滾晝夜不息的愛,無影無蹤,而包羅萬有。說她影響我什麼,指不出來,說她沒影響我,又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大概就是像春風化雨。我是在這春風化雨的母愛庇護下長成的。我長成,我成人,她衰老,她見背,留下我在世。說沒有什麼,是沒有什麼,但是我之所以為我,是她培養出來的。你想天下無限量的愛,是沒有的,只有母愛是無限量的。這無限量的愛,一人只有一個,怎麼能夠遺忘?

孩子們都回來了,林至誠的私塾又開張了。

每天早餐過後,他就搖鈴把孩子們聚集起來,搖頭晃腦地教他們念四書五經,《聲律啟蒙》、《幼學瓊林》等。林家院子里總是一片朗朗讀書聲。林琴南翻譯的西方名著,如《茶花女》、《福爾摩斯》等,他也鼓勵學生孩子看。

和樂仍是天性不改。大家學習的時候,他總要鬧些小樂子。大姐瑞珠說他是「魔鬼撒旦」,或「魔鬼撒旦的兒子」,他躡手躡腳地從後面偷搔大姐的胳肢窩,鬧得更起勁了。

除了學習,林家的孩子還要分擔一些必要的家務勞動。女孩子主要是洗衣做飯,而男孩子則要掃地挑水。和樂很快發現「打水滿有趣」。他先把水桶系下井去,到了底下時,讓桶慢慢傾斜,灌滿水後就用井繩搖上來。這是個技術活,他學得可起勁,可是,家裡的水缸要12桶水才能裝滿,太累人,和樂很快把差事推給了二姐美宮。

和樂和美宮的感情最要好。林家的孩子多(有六男二女,一子早夭),母親一個人根本照顧不過來,比和樂大5歲的美宮就半充當了母親的角色。說來也巧,父母親常常管不住這個格外聰明而調皮的孩子,美宮的軟硬兼施卻往往奏效。

也有例外的時候。

一次,和樂又不聽話,美宮就把他關在了門外,誰也不許給他開門。和樂又急又躁,不停地求饒。他一會兒說肚子疼,一會兒說天氣冷,可美宮不是他那容易心軟的牧師娘,堅決不上當。和樂沒有辦法,委屈地坐在台階上,半晌沒有動靜。美宮還以為和樂知道錯了,哪裡知道他又打起了鬼主意。和樂撿了塊大石頭,從窗外用力往裡扔,說:「你不讓和樂進來,石頭替和樂進來!」美宮哭笑不得。

為了贏「狠心」的二姐,和樂也想了不少妙招。有一回兩人鬧彆扭,和樂大發脾氣,就躺在院子的泥窪里,像豬一樣滾來滾去,得意地說:「哈哈,這下你可有臟衣服要洗了!」原來,按照分工,美宮要負責洗全家人的衣服。

美宮長得清秀可人,又聰明,很愛讀書。她喜歡看林琴南翻譯的外國小說,最喜歡的是《撒克遜劫後英雄傳》。每當看到主人公艾凡荷為箭所傷,外面又有敵兵包圍,她就急得漲紅了臉,恨不得跳到書裡面去,把她喜愛的英雄救出困境。

在父親的私塾里,美宮是最認真的那個。可每到11點左右,鄰居家燃起了炊煙,美宮只能放下手裡的書,低低地對和樂說:「我該去做飯了!」下午,太陽在天邊染遍紅霞,美宮也無暇欣賞,她該去收衣服了。

小孩子終歸是小孩子,穩重的美宮有時候也會和和樂一起「瘋」。讀了《福爾摩斯傳》、《三個火槍手》等小說之後,兩人對書中驚險刺激的情節念念不忘。又是和樂出了主意:我們也來編一個故事。美宮高興得跳起來,這正是她想做的。姐弟倆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創作她們的「處女作」上。為了某個具體的情節,如主人公是戴帽子還是不戴帽子,兩人都要正兒八經地討論大半天。

善良的牧師娘是她們最早的聽眾。和樂把這個法國偵探的故事講得繪聲繪色,牧師娘還以為是哪個西方大師的作品,不停地問,後來怎麼樣啊?母親的反應大大地鼓舞了姐弟倆。她們編得更起勁,一天一段,充滿令人毛骨悚然的逃亡和冒險,像驚險連續劇似的,讓牧師太太很快活。時間長了,牧師太太終於發現其中的奧秘,笑道:「你們又在騙笨娘了!沒有這種事情!」牧師太太覺得自己的牙不好看,笑的時候總是把嘴捂起來。

可惜美宮是女孩子。在舊社會,人們認為女孩子就是嫁人的命,書讀得好不好根本沒有人在意。

林至誠是個開明的父親,有時候也難免受舊觀念的影響。

美宮從毓德女校畢業後,吵著要到福州念大學。就算免去學費,每年的川資雜費也起碼要七八十元。林至誠只是個窮牧師,男孩子上學的費用就夠讓他頭疼的了,哪裡還顧得上女兒。況且,美宮那時已經22歲,在當地人看來早就是個老姑娘,不出嫁又能幹什麼呢?林至誠讓牧師太太去勸勸女兒。可每當牧師太太提起這個事,倔強的女兒就把油燈吹滅,佯裝睡覺。

堅持到後來,美宮也覺得,上高等學校的夢只能是破滅了。她紅著眼睛,答應了一位追求她多年的青年的求婚。

美宮出嫁的時候,和樂剛巧要到上海著名的聖約翰大學報到。全家人聽到這個消息,都高興不起來。和樂更是難過。他望著傷心的二姐,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卻說不出來,他認為是自己搶走了愛讀書的二姐上學的機會。

出嫁前一天,美宮把和樂拉到僻靜處,從新娘子衣服里掏出四角錢。她抹了抹眼淚,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說:「和樂,我們很窮,姐姐不能多給你了。你要好好念書,不要糟塌了這個好機會。要做個好人,做個有用的人,做個有名氣的人。這是姐姐對你的希望。」簡簡單單幾句話,卻像一塊大石頭壓在了和樂心上。他再也忍不住,抱住心愛的二姐,哇哇地哭起來。

第二年暑假,和樂回家時,順路在二姐的新家停留了幾天。美宮仍然像以前一樣,關心著她疼愛的弟弟,問和樂吃得飽不飽,穿得暖不暖。她還問了好多大學裡的事。和樂看得出來,在心裡的最深處,二姐仍然牽掛著她不能實現的大學夢。

這一見竟成了永別!

同年的秋天,美宮患上鼠疫,去世了。當時,她已經有7個月的身孕。

和樂永遠記得二姐對他說那番話時的傷心欲絕,他要替二姐好好讀書,替這個可憐的女子完成未竟的心愿。

此後,無論在什麼地方,無論什麼年齡,只要提起二姐給他的四角錢,林語堂都激動得熱淚盈眶,他說:「我年輕時所流的眼淚,都是為她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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