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山之子

「我之所以這樣,都是仰賴于山。這也是人品的基調,我要享受我的自由,不願別人干涉我。猶如一個山地人站在英國皇太子身旁而不認識他一樣。他愛說話,就快人快語,沒興緻時,就閉口不言。」

—— 《八十自敘》

童年是一生的品質。

當頭髮花白的林語堂口含煙斗,在搖椅「咯吱」的搖晃聲中回首往事,他一定會想起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和牧師父親爬上村後高山時的情景。

林語堂生於光緒二十一年,即公元1895年,那正是中國近代黑暗史的開端。早前一年,因為慈禧太后挪用軍款,大興土木,中國在甲午戰爭中吃了敗仗,被迫簽訂了屈辱的馬關條約。然後是大張旗鼓卻不幸草草落幕的百日維新。慈禧太后也沒能安享她的頤和園。數年後,義和團攻入北京,她攜著光緒灰溜溜地逃到了西安。

時代的風雲變幻並沒有太大地影響到偏安一隅的閩南漳州平和縣坂仔村。這裡是青山環繞的肥沃盆地,自然環境得天獨厚,喬木四季常綠,花果月月應市,自古以來就有「寶鼎境地」的美稱。

林語堂在青山綠水間度過了人生最初的10年。

那時,他還叫小和樂。

和樂一家寄居在坂仔教會生活區的一座同字平房裡。

家裡生活並不富裕。他住在小小的閣樓上,房間里只有一張古老的木床和方桌。閣樓的旁邊有一口古井,水清見底。每天早晨,和樂聽見村裡的女孩子們在井邊洗菜嬉戲的聲音,他知道,一天的玩耍要開始了。

這是個精力充沛的孩子。

春天,他在滿山遍野的野草地里滾來滾去,累了,仰面躺下,雪白的雲在藍天上飄過,一會兒像隔壁家的大黃牛,一會兒又變成了村口的捲毛狗。小和樂多希望它能變成媽媽做的卷餅啊,想著想著,口水流了一地。

龍眼成熟的季節,和樂和村裡的孩子爭搶著爬上樹丫,比賽看誰吃得又多又快。

西洋式建築的大小禮拜堂、鐘樓、牧師樓等也是他的「地盤」。教堂與牧師住宅之間有很小的空隙,他常常側著身體,小心翼翼地摸過去,然後把另一面的屋頂當成滑梯,順溜溜地滑下來。看到大人們嚇壞的表情,和樂做出鬼臉,一溜煙地不見了。

和樂最喜歡的,還是那環繞坂仔的四面青山。

坂仔的南面就是雲山千疊的十尖山。遠遠望過去,連綿起伏,無論晴天還是下雨,山頂上總是瀰漫著煙霧。「那也許就是天帝住的地方吧!」和樂這樣想。

北面的石起山卻直直的矗立著,怪石嶙峋,危崖高懸,看起來十分威嚴。山巔上還有一條窄長的裂縫,風吹過時呼呼作響。和樂以為那是山脫落了門牙,就像自己一樣,說起話來漏風,可村裡的老人卻說那是神仙路過時,腳拇指不小心踩在山上留下的痕迹。那神仙是怎麼回事?是什麼時候踩的?……老人們被一連串的問題問得頭昏腦漲,怕了這個好奇心重的孩子。

在田邊,在河岸,和樂常常不自覺地仰視偉岸的青山。他想,這麼高,這麼險,什麼時候才能到山頂看看呢?

第一次跟著父親登山,小和樂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雙腿軟綿綿的。他「啪」地倒下來,眼睛一閉,動也不肯動。許久,他勉強睜開眼,山就在腳下了!他想起《聖經》中的一句:這人的腳登山何等佳美!

他俯瞰村落,想找找自己的家,可怎麼也看不到。那些平地上看起來高大的樹木、房屋,還有大人們,都變得螞蟻一般大小。原來以為很大的坂仔,現在也只有巴掌大。和樂心裡湧起一股莫名的對山的景仰:那是怎樣的神奇力量啊,萬事萬物在它的面前是這樣的渺小。

站在山頂,小和樂又有了新念頭:山的那邊是什麼呢?是山,抑或繁華的人世?他踮著腳,極力地望著。雖然只能看見層層的雲氣從那邊的山上飄過來,但在和樂的小腦瓜里,卻已虛構出一個充滿陽光的新天地。

若干年後,當小和樂變成了林語堂,他歷經人生的高潮跌落,捧過鮮花,也得過罵名。他在紐約的街頭閑庭信步,在巴黎的咖啡館侃侃而談,他深邃的目光透過那些摩天大廈、擁擠人群,總還是飛回到了生他養他的坂仔,回到了給予他無窮的動力和藝術源泉的大山。

他在《八十自敘》里這樣說:

那些山的記憶都進入我渾身的血液了。只要童年時代成了個山地的孩子,擔保一輩子是個山地的孩子,永遠不會變的。你可以說天下有一種高地的人生觀,還有一種低地的人生觀。兩者判若天淵,永無接近之日。……你生在那些山間,你心裡不知不覺評判什麼都以山為標準,都以你平日看慣的山峰為標準。於是,你當然覺得摩天大樓都可笑,都細小得微不足道。你現在懂了我的意思了吧?對人生別的一切你也是同樣一個看法。人,商業,政治,金錢,等等,無不如此。

山滋養了林語堂的生命和精神。大山給了他「立身處世的超然的觀點」,教他愛真、愛美,要有寬容的心胸。「它們令我看見文明生活、文藝生活和學院生活中的種種騙子而發笑。童年時這種與自然接近的經驗足為我一生知識的和道德的至為強有力的後盾。」

林語堂把自己一切的文學成就也歸功於養育他的秀美山陵。那巍峨的山影,帶著青草土氣的潮濕空氣,砍柴歸來的魯莽漢子,林間村姑的玲玲笑聲,是他永不枯竭的藝術來源。他一次次在文章中抒寫著對山的尊敬和懷念,他仍然是坂仔村的山鄉孩子,他從沒有走出過他視為生命搖籃的大山。

光緒三十一年,和樂10歲。

他第一次走出了大山。

和樂要從坂仔的銘新小學轉學到廈門鼓浪嶼的教會學校,而三哥也要到尋源書院讀中學,兄弟倆就一起上路了。

橫貫坂仔的西溪是當地與外界惟一的交通方式。西溪水流很急,但非常淺,只能承受一種扁長的小舟。遇上淺灘,船夫船婦們就捲起褲腿,跳入河中,幾人合力把船扛在肩上,吆喝著號子,逆水而行。和樂在河邊撿小石子玩,常常看到這一幕。他很羨慕,因為那代表著通向山外。現在,他也要坐上小舟,順著蜿蜒不絕的水流,流向一個未知但充滿期待的世界。他心裡樂開了花。

他屁顛屁顛地跟在三哥後面,不停地說,快點,快點,船要開了。三哥看著他心急的模樣,故意逗他,沒關係,船開了,咱們就搭明天的。和樂嘴一癟,急得要哭了。

水行十二三里,就到了小溪,水域開闊起來,和樂和三哥換乘了「烏篷船」,向漳州駛去。這需要三四天的功夫。

坐船悶得很,靜不下來的和樂這回卻安靜了。他像一塊乾枯的海綿吮吸著眼見的一切新鮮事。數不盡的農家村落、禾田,濃蔭如蓋的巨榕樹,船頭供奉著的風浪女神媽祖的神龕,都是他聽過沒見過的。兩岸群山蔥蘢青翠,或高或低,比坂仔的山要溫和得多。

夜色漸濃,船家倦了,擺槳停泊,船舷直逼岸邊的竹林。

三哥叫和樂躺下來,蓋起氈子睡覺。

和樂才睡不著呢!他睜大了眼睛,聆聽竹葉淅淅簌簌飄打在船篷上的聲音,溫柔得就像母親哄他睡時唱的歌。對岸的船懸起紙燈,水映燈紅,隱約可見,而喝酒人的吵鬧聲,和樂也聽得清清楚楚。

和樂轉了個身,船也隨著輕輕地盪了一下。突然,不知是誰吹起簫來,簫聲隨水波而至,而蕩漾,如泣如訴。興奮的和樂卻聽得神寧意恬,真想起身探個究竟。

三哥一定不讓,他沮喪地想。

最妙的還是船家,在沉沉黑幕掩映下點起煙斗,火光隱滅,心滿意足地嘆息,還津津有味地講起慈禧太后幼年的故事。

這是何等絕美絕妙的畫面!

和樂為這不經意間的美感動得顫抖。他想用攝影快鏡把此情此景拍下來,久遠留在記憶中。

不用照片,和樂仍永遠記住了那時與自然可遇不可求的全身心的融合,並且在他後來的人生中醞釀出幽幽余香。他說:「我在這一幅天然圖畫之中,年方十二三歲,對著如此美景,如此良夜;將來在年長之時回憶此時豈不充滿美感么?」

和樂的人生開始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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