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嫉妒

本為選自京本通俗小說,作者不詳。此種恐怖小說,當為茶館酒肆所樂聞。故事中除一塾師外,所有人物無一非鬼,如此乃達到恐怖之極點。京本通俗小說中另有一鬼故事,亦用此篇筆法,將全篇角色逐一揭露,皆系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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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洪為人生性疏懶,寄居在京都,教一個私塾。學生放學之後,孤獨的日子,過得倒也愜意。自己燒水沏茶,一點兒不覺得麻煩,一個人兒慢慢品茗,也不嫌寂寞。他那個單身住房在裡頭院,屋裡頗有女人氣息,這對於他,倒是有無限魅力。他的卧室里有一個梳妝台,一個舊梳妝盒,頂上有個可以伸縮的鏡子,還有些女人用的各式各樣東西,有的知道用處,有的不知道有什麼用處。抽屜里還有針、簪子、抽屜底兒上粘了一層脂粉。他一進屋,就聞著屋裡彌散的幽香。那種永不消散的香味,雖然找不出來源,但他聞得出是濃郁的麝香氣味。這些閨閫的氣味,正投合他這光身漢的愛好。因為生性富於幻想,他總喜歡想像當年住過這屋子的女人,究竟是怎麼個樣子,是不是亭亭玉立呢?什麼樣的聲音呢?他一心想的不是別的,就是一個活女人,能讓他相信自己過的是個家庭生活。

像杭州這麼個大都市,他心想,有那麼多神秘的美人兒,甜蜜蜜的,那麼迷人。這就是他在京都考博學鴻詞科落第後,不肯回福州,而仍然留在杭州的緣故。他心裡算計得很清楚,旅途迢迢,盤費很大,莫如等到下年考試。他雖然功名不遂,艷福卻不淺。正是少年翩翩,應當結婚的年齡,杭州真有點兒虧負他。其實只要能找到個意中人,他立刻就給婚,只要中意,是鬼怪精靈,也得之甘心。

『哎,要能找到一個女人,又標緻,又有錢,孤身一人,無牽無掛,那該多好!』

他自己找到的這所房子,就跟他的頭腦一樣,外面是灰磚砌的牆垣,並沒有粉刷裝飾(他以極低極低的價錢租到),可是裡頭卻美妙得出奇,因為座落的地方非常偏僻,離市中心太遠,租價當然低。不過租價低,還另有原因。

一個書生很知道這樣的故事,比如說,夜裡萬籟無聲,一個書生正在書齌里靜坐,獨自冷冷清清的。猛抬頭,忽見一個絕色女子,立在面前,在燈影之下正同他微笑;她每天夜裡來,與書生同居一處,絕無外人知道。跟他過日子,為他節省花用,有病看顧他。這簡直是煩囂的麈世上出現的一個美夢,吳洪所以常常自言自語,說願跟這屋裡住過的女人的鬼魂交談。他把這屋裡住過的女人想做死人,就因為他盼望那些女人是死的才好,沒有別的原因。他想自己在夜裡能聽見女人的聲音。可是仔細一聽,卻原來是鄰近的貓。真是教人失望!他為什麼不娶個真正的活女人呢?

孤身未婚,異鄉作客,也確有一種益處。很多父母願把女兒嫁給家裡人口簡單的男人,有一天,王婆來了,吳洪沒遷到這裡來,還住在錢塘門的時候,王婆就認得他。王婆是指著說媒過日子的,給他提過親。不過那時他一則正忙於考試,二則剛到京都,新鮮好玩的事情正多。現在呢?在這裡已經住定了。王婆做了個很動人的姿勢,湊到耳邊小聲說,有要緊的事跟他提,示意教這位塾師隨他到裡屋去。她那點兒稀疏的灰白頭髮,在脖子後頭梳成個小髻兒。吳洪看見她拿一塊紅頭巾高圍著脖子,其實那時正是四月,天氣已經夠暖了。他想王婆一定是嗓子受了涼。 王婆一副老風流的樣子跟他說:『有一門子好親事跟你提呢。』她笑得動人,話說得討人喜歡,這全是她這個行道兒不可少的長處。

吳洪請她坐下,她坐下了,把椅子湊近吳洪。吳洪問她近來日子過得怎麼樣?兩個人差不多一年沒見了。

『不用說這個。我記得你是二十二歲。她也是二十二歲。』她拉了拉她的紅頭巾,好像脖子受了傷似的。吳洪心裡想,也許她睡著的時候,從那光滑的皮枕頭上滑落了一下。

『她是誰呀?』

『就是我要說的那個姑娘。』

『你說的姑娘都是二十二歲,我知道。』吳洪很輕蔑的說,並且告訴她:『我現在也不忙著成家,除非你能給我找到一個像杭州城裡那些神秘的美人兒一樣才行。』王婆給他提過幾門子親,他一打聽。都是平平常常的。『你們說媒的話都說得天花亂墜。一個月牙兒也說成一輪明月,一個黑月亮不說是黑月亮,偏要說你還沒有看見那面兒呢。我就要一輪明月。』

王婆的職業,可以說,就是把全城可結婚的男女都使他們成雙,雖然不一定都是美滿姻緣,總算是已經男婚女嫁。在她心目中,一個二十二歲還沒成家的男子,老天爺看起來也是一樁罪遇。

『你要什麼樣的女人呢?』

『我要一個年輕的女人,當然得漂亮,聰明,而且還得孤身一人才行。』

『也許她還要帶十萬塊錢來,帶個丫嬛,是不是?』王媒婆笑得很得意,彷彿知道他這回逃不了一樣。『她是一個人兒,也沒有三親六故的。』

雖然屋裡沒有別人,王婆卻把椅子拉得再近點兒,在他耳朵根兒底下小聲說話。吳洪聚精會神的聽。

妣提了一個年輕的女人,真是求之不得的,是一個有名的吹簫的女藝人,新近才離開了僱主。她的僱主並非別人,就是權勢傾人的金太傅的三公子。這樣富家的府第,常養有成班的女伶和女樂。現在提的這位,因為吹簫為業,人稱她李樂娘。她就是孤身一人,很自由,有個養母,並不用她養活。她有十萬貫錢,自己還帶著個丫嬛。

吳洪說:『這門子親事聽來倒不錯,可是幹什麼她願嫁給貧書生呢?』

『我剛說過,她自己有錢,就願嫁個讀書人,要單身一人,沒有公婆的。我告訴你,吳先生,我這一回算成全了你。原先有個富商願意娶,她不願意嫁給商人,我極力勸她,你還執意不肯。她說,「我要嫁個讀書人,沒有兄弟姊妹,沒有父母。」很多人都不合適,所以我想到你,老遠的來告訴你。你真有福氣!你知道不知道?』

『她現在住在哪兒?』

『她跟養母住在白鶴塘,你要是願意相一下,我可以想辦法。真是再沒有這麼好的事。』

幾天之後,吳洪按照約會,到了一家飯店。王婆介紹他見養母陳太太。雖然當時天氣晴朗,她的頭髮卻濕淋淋的,裙子也直滴水。陳太太說:『請吳先生原諒我這麼失禮,剛才在路上,不幸碰著了一個挑水的。』

吳洪問:『小姐在哪兒呢?』

『在隔壁屋裡呢。跟她一塊的那個姑娘叫青兒,是她的丫嬛。真是個挺好的丫嬛。會做菜做飯,做衣裳,家裡的活兒都拿得起來。』

陳太太向吳洪告別,回到隔壁屋裡去了,地下留了些潮濕的怪腳印兒。王婆仍然跟吳洪在這個屋子裡,

她把手指頭在嘴唇上沾濕,把格扇的紙濕了一個小窟窿往隔壁偷看。吳洪一看,看見陳太太低著頭,跟一個標緻的年輕女人正喁喁私語,他看見那個女人筆直的鼻尖兒,她忽然抬起頭來,微微一笑,臉變得緋紅。他看見她那漆黑的深眼睛,襯著雪白的臉,圍鑲著烏雲似的濃髮,一年輕的姑娘,大概十五六歲,對進行的事情好像覺得很有趣。吳洪看了大驚:

『會有這種事?』

『怎麼?吳先生。』

『她若是肯嫁給我,我可以算杭州最有福氣的人了。』

他坐下吃飯,聽見隔壁女人的笑語聲,她們顯然很快樂。有一次他抬頭一看,看見那格扇上紙窟窿後頭有一個眼睛,他一看,那個眼睛立刻縮了回去,隨著聽見地板上女人的碎步聲,格格的笑聲,他想必是丫嬛笑的。

王婆微笑說:『我這次訂這個約會,女方也是要看看你,跟你想看看她一樣。她也不願不相一下就嫁給你的。他給你帶過來十萬貫錢,你分文不費就娶過她來了。』

一切料理妥當,半月後李小姐過門。雙方商議好,因為新郎他鄉作客,沒有什麼親友,婚禮無須鋪張。李小姐只要帶著丫嬛過來,跟吳洪住在一塊兒,也就很快活了。

吳洪從來沒想到問問,李小姐為什麼離開太傅府。

吳洪簡直急得等不及了。可是福和禍一樣,都不單來。下個星期,又來了個婦人說媒。為了省得麻煩,他說已經定婚了,可是那個女人還執意要說。

『請問你這位未婚妻是誰呀?』那個女人問。(她自稱是庄寡婦。)

吳洪告訴了他未婚妻的名字,庄寡婦顯得吃了一驚,好像很不贊成。

吳洪問她:『怎麼了?』

『沒什麼。既然已經訂婚,我就用不著再說什麼了。』

這反倒引起了吳洪的疑心。他問:『你認得她嗎?』

『我認得她嗎?哼!』她停了一下又說:『我想再給你說一門子親,我心目里的這個姑娘,真是男人們求之不得的。美得賽過一朵花,百依百順,刻苦耐勞。做菜做飯,手王針線活計,全都是能手。像先生這樣的人,娶了她過來,你們小兩口兒,真是再好他沒有了,其實,我告訴你也不妨,我說的這個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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