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狄氏

本篇選自清尊錄,宋人廉布作。作者稱在京都為太學生時,親閱此事。本篇中學生運動呼籲收復失地一節,為余所增入。此為歷史上所熟知者,見宋周密癸辛雜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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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的京都杭州,在每年正月十五燈節那一天,無論從那一方面看,都可以算得上一年裡最熱鬧的節日。在繁華壯觀上,足可以和北方淪喪給胡人以前的汴梁比美。燈節這一夜,杭州儼如白晝。由求清門到海垣街,全都是過節遊逛的人們。這時,賊匪竊盜都乘機活動,情侶們則在湖邊幽會,城門澈夜大開。那天夜裡,往往有事故發生。

擁擠的人群都集中在六部街,因為六部街的花燈最為出色,處處照耀得燦爛輝煌。皇上也大放花燈,與民同樂。特建一座大樓,五十尺高,叫做龜山,用各色絲綢紮成彩飾,懸拄燈籠,組成文字。官宦人家,各有看棚,棚里用帳幔隔開,棚上懸拄著自家新奇的燈籠,人在自己的棚里同時也觀看別家的燈籠。男人、女人、孩子,都擠滿了街,每逢大官顯宦之家的小姐,夫人在街上看燈,僕人們在她們四周抬著活動的圍屏,女人們都穿扎得珠光寶氣,花團錦簇,在圍屏裡面。這樣,有時候站住和熟人說說話,稱讚一下人家燈籠的美觀,或是微微笑著和熟人打個招呼。

這時,一家的看棚還空著,只有兩個男僕在那裡看守。這個正是一個御史家的看棚。御史的夫人是京都里無人不知的『最美的夫人』。這是全城那些漂亮的女人暗中對她的稱呼。社交場中的名女人彼此嫉拓的時候,總是愛說,『她自己以為是狄夫人么?豈有此理!』或許說,『這種新奇的梳髮式樣,若是狄夫人梳來就好看了,可是配上她這個胭脂粉擦得又濃又厚的胖臉可真難看死了。』狄夫人是個世代書香之家的小姐,在公眾場所,不常出頭露面的。

一會兒,狄夫人來了,一路向這個那個打招呼,她來到自家的看棚里,有丫嬛和親愛的孩子們陪伴著。一個八歲的兒子,兩個五歲雙生的女兒。她自己今年才二十八歲。

狄夫人只穿著一件樸素的上等料子的黑長衣,除去頭上戴的一個月牙兒樣式的珠飾之外,什麼別的珠寶也沒有戴。這也許是她的好尚高雅,也許是她自己知道本身就像一件藝術品,用不著金框兒來裝飾的。她並沒有濃裝重抹。別的女人說她是高傲。這話並沒有怎麼說錯。一個女人若是美得真像狄夫人一樣,就是高傲,也是應當的。她的面容光潤潔白,自然美麗,就像是玉石雕就的,閃著溫和柔軟的光彩。嘴唇甜蜜蜜的,每逢微微一笑,就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若說她也有一丁點兒毛病的話,那就是她的耳朵垂兒微微小了一點兒,微微薄了一點兒。她的肩膊兒圓圓的,身材窈窕,一條沒繡花的緞子衣裳穿在身上,形體越發好看。

別的女人都羨慕她,都覺得她真是個極其有福氣的女人──年輕輕的做了母親,有幾個漂亮的孩子,丈夫才三十三歲,官運亨通,已經升到了御史。

兒子問她:『媽,爸爸怎麼還沒來呢?』

『別嚷嚷,爸爸忙得很,一會兒就來的。』

狄夫人臉上微微有一絲不高興的樣子,可是除去了丫嬛香連,別的人都看不出來。丈夫原說是要來的,可是他若不來,也並非出乎意料的事。這種情形,香蓮很清楚。香蓮是狄夫人陪嫁的丫嬛,也是狄夫人出嫁前的女伴,女主人一出嫁,她就陪伴過來的。她比夫人小几歲,是夫人的心腹。這時,狄府看棚的對面和左右的看棚里,父親,丈夫。都和夫人孩子們坐著。狄夫人在禮教之家長大,在朋友面前,對丈夫的感情是絲毫不露的。

過往的人都往狄夫人這邊看,都不看那些戴滿珠寶的女人們。年輕的男人陸陸續續走過,一邊笑,一邊戲謔,偷偷兒的向這位漂亮迷人而平日一向深居寡出的狄夫人急瞟幾眼。狄府的看棚一帶總是密密扎扎的一層一層的人,此別處特別多。京都的警衛軍也在附近巡察,好讓群眾繼續移動,不致於阻塞住街道。其實,警衛軍也許是來看狄夫人的。狄夫人那美麗光澤烏黑的頭髮,配上黑衣裳和雪白的面龐,越發顯得漂亮。在燈籠,燈光,一輪明月,還有來自遠處的皇家樂隊的絲竹之聲,這些聲光彩色相襯之下,狄夫人越發顯得美,真是紅塵之外的仙子。

狄夫人和孩子,丫嬛,一塊兒說說笑笑的。

丈夫還是沒有來。狄夫人看見尼姑慧澄來了。狄夫人和慧澄是很熟識。京都的當貴之家的夫人小姐只要是尼姑庵的施主,尼姑是常常登門拜望的,尼姑們既然有特權接近富貴之家的夫人小姐,她們給施主跑跑腿,傳遞一下信息,倒是很有用的。因此尼姑們也知道許多大家府第的秘密。

狄夫人說,『進來吧,慧師傅。』

『好,我進去待一會兒。』僕人放下了攔棚的絲帶,慧澄走進去。

狄夫人指著留給丈夫的坐位對慧澄說,『坐一會兒吧。』慧澄只是在狄夫人後面立看。

『不坐了。這個月牙兒珠子夫人戴著真好看!』

狄夫人執意讓尼姑坐下,慧澄才坐下,觀看花燈和來來往往的人們。

慧澄問夫人說,『老爺不來嗎?』

『他說要來。他跟朋友吃飯去了,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兒呢?』

什麼事也瞞不了慧澄尖銳的眼睛。她輕輕嘆息說:『真糟!』

『我告訴你,他會來的。』

過了一會兒,聽見附近一陣混亂,誰都想知道到底鬧了什麼亂子。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幾個太學生被捕了。有人剛才散放傳單。傳單上寫著,『賣國賊h主和派h趕快辭職!』一個傳單是要求宰相辭識。因為南宋這時,整個中國北部全為金人侵佔,國都南遷到杭州。人民要求朝廷收復失地,但是百戰百勝的大將岳飛卻被召回朝廷,下獄處死,這樣藉以緩和金人,因此弄得民情激憤。而大權在握的人們,卻安居高位,驕奢淫逸,姑息政策既然不變;勢必採取鐵腕手段,鉗制輿論。那天晚上,過了一會兒,事情鬧過了,遊逛的人們熙來攘往,觀賞龜山上的花燈。轉眼就要放煙火了。

慧澄站起來說,『我得走了。我不願教老爺看見我在這兒坐看。我這次給您買到這個月牙兒珠子,真是美極了。』

『我特意留著今天戴的。你若再看見上等的項煉,也給我送來。』狄夫人特別喜愛珠子,今天晚上也戴著兩個天珠子耳環,把那稍微小點兒的耳朵垂兒不但遮住,而且也陪襯過來。

煙火快要放完的時候兒,丈夫才來。

他長得身材高,有點兒削瘦,眼眉常皺在一塊兒。他和當時的士大夫一樣,也留著髭鬚。打扮得十分齊整,小鬍子,高帽子。雖然不配叫美男子,確也長的不難看。人都知道他精明能幹,野心勃勃的。他娶得這一位天仙似的夫人,毫不足怪,因為他們兩家都是名門望族。他當年迷戀小姐的美貌,央求母親給他辦理停當這件親事。小姐的母親那時已經去世,雙方的父親同朝為官,是一黨,又是老朋友。小姐原本不願意,不過也沒有過於說什麼。丈夫,像富貴之家的子弟一樣,生來就命好,生來就有現成的功名。那時他對夫人是一心相愛,所以剛結婚那幾年,日子過得倒很美滿。後來。愛情漸漸冷淡下去,他開始親匿一些女伶姣童,居然不理會家裡那麼美貌的夫人,真是令人百思莫解。每逢丈夫升了官,人們向狄夫人道喜,或是表示羨慕她的福氣,羨慕她的命好,她真不知道說什麼才是。不過,她總是裝出自己很幸福的樣子。今天晚上,她知道丈夫又是去看那些下賤的朋友去了。香蓮知道,慧澄也知道。丈夫來了,狄夫人也沒有說什麼。他們接著看完了煙火。旁觀的人們對這一對夫婦真艷羨之極。

回家的時候,她也沒問丈夫去的什麼地方,不過今兒晚上卻是把她招惱了,她真有點兒發煩。他們是夫婦分房睡覺的。就寢以前,丈夫向她說了幾句話。她一邊摘下珠子一邊淡淡的說:『今兒晚上你到以前,有幾個太學生被捕了,街上散放傳單,要求宰相辭職。』

丈夫說:『活該,都是些下流無廉恥的暴民,搗亂生非的。』這是他們夫婦動怒的一個問題。

狄夫人惱了,她說:『暴民搗亂生非,真是搗亂生非!你們倒應該這麼倒亂生非才是。這些暴民要求收復失地,要求半死不活的官僚辭職,老百姓厭恨你們這些人。』

丈夫大聲斥責說:『婦道人家,談論什麼政治!』說完,邦的一聲關上門,往自己屋裡去了。

狄夫人記得當初對丈夫的愛情是怎麼冷下來的。自從看出他的性格貪婪無厭,狠毒自私,對他的觀感就改愛了,狄夫人的父親在世的時候,是個激進的愛國的人,主和派哪個不怕他。而自已的丈夫正在年輕有為,卻跟那些主和的官僚狼狽為奸。其實,狄夫人也知道,丈夫所以在主和派里混,就為的是好容易陞官,官才做得穩,才能得到當權者的庇護。對他內心的了解,再沒有別人像狄夫人了解的那麼清楚的。

有一天,狄夫人讀朝廷公報,看到一個忠臣上表彈劾宰相,被判了流刑;另一個忠臣也上表彈劾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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