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名信

本篇采自清平山堂叢書第二篇。清平山堂為一印書店。此種話本,每篇可以零售,全書並無一總題,而書中各篇或為文言,或為白話,通常皆不著作者姓名。本篇原有三名,曰『簡帖和尚』,『胡氏』,及『簡帖僧巧騙皇甫妻』,小題為『公案傳奇』,即犯罪神秘小說之意。本篇為茶鋪酒肆中之通俗話本。在『古今小說』中亦有此故事。次於本篇之犯罪小說為『誤殺崔寧記』,在另一宋人話本『京本通俗小說』中。

本篇原文中之洪某,為一喬裝和尚之惡棍,重編本篇之時,作者除對原文細節有所增減外,并力使贊者同情洪某,使皇甫氏依戀洪某,不願回歸前夫,尤使中國讀者讀之愜意。(原文中皇甫氏為一怯懦無能,忍苦受罪之婦人),但本篇仍依據原篇梗概重編,此外並無典他更動。

* * *

將近晌午的時候,天氣很熱,街上沒有什麼行人。王二的茶館兒座落的地方,是東城城中心帶頂棚的通道市場後面,第三條街上。那裡有一些大飯館子,早晨很多的人都到茶館裡去喝杯茶,交換些閑言碎語,市井新聞,現在人們已經散了。王二正在洗茶壺,二十幾個一起,放在一層架子上,剛收拾完,正要抽袋煙,舒舒服服的歇息一下,忽然看見一個高個子,穿著得很好的男人走進茶館裡來,那人生得粗眉毛,低洼的黑眼睛,長相兒顯得很特別。

王二向來沒有見過他,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因為三教九流的人都到這個茶館裡來,也就因為這個,開個茶館兒是很有意思的。買賣人,買賣人的家人,讀書人,鋪子的夥計,賭徒,騙子。以及等等的過往行人,全進來歇息,恢複一下精神。這個高個子的陌生人挑了個裡面的桌子,樣子有點兒神秘,甚至有點兒緊張,王二看見他既然心神不定,莫如不去理他。

過了一會兒,一個作小買賣的孩子射門前過,高聲喊叫:『炸斑鴆!嘿!呦,好香的炸斑鳩!』

那位先生把他叫了進來。那個孩子剃了個和尚頭,把木盤子放在桌子上,把幾塊斑鳩肉在一根細棍兒上串好,上頭撒一些細鹽花兒。

『好啦,先生,給你斑鳩。』

『放下吧。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僧兒,因為我像個小和尚兒。』天真的笑著。

『你願意不願意意掙點兒錢?小和尚。』

『當然願意。』小孩子的眼睛晶亮起來。

『我想教你給我做點兒事情。』

那個高個子的紳士手指著一所房子,在一條小巷裡頭,由牆角算第四家,那條小巷通到大街上,正對著這家茶館兜。他問說:『你知道那一家住的是什麼人嗎?』

『那是里甫家,皇甫大官人在宮庭里作官,專管官衣的。』

『唔,是嗎?你知道他家有多少人?』

『就是三個人,皇甫大官人,他太太,還有一個小養女。』

『好極啦,你認得他太太嗎?』

『她很少出門兒。因為她常買我的斑鳩肉,所以我認得她。你問這個幹嘛?』

那位紳士看著王二沒有留神他們,就掏出一個錢口袋,往那個孩子的盤子里倒了大約五十個錢。孩子見錢,立刻精神起來。『這是給你的,』那位紳士說。

他接著拿給那個孩子一個包袱,裡頭有一付紐麻花兒的金鐲子,兩個短簪子,還有一封信。『把這三份東西給皇甫太太。千萬記住,若看見她的丈夫,千萬別給他,聽清楚了吧?』

『我應當把這些東西交給太太。我不要把這些東西交給大官人?』

『對啦,把這些東西交給太太之後,等個回話兒。他要不跟你一塊兒來,記住告訴我她說些什麼。』

那個孩子往那家走去,他打開屏風往裡頭一張望,看見老爺坐在前廳里,正望著大門呢,皇甫大官人長得矮胖,四十幾歲年紀了,闊肩膀兒,又寬又扁的臉,有點兒長方,前三個月在宮裡值班,兩天前才回來的。

『你在這兒幹嘛?』皇甫大官人喊著就追過來,那個孩子剛剛拔腿跑出來,皇甫大官人就揪住了他的肩膀兒,用力推□他,『你在我門口兒張望,還這麼跑,到底怎麼回事?』

『有位先生教我把一包東西交給太太,他跟我說不要交給你。』

『包袱裡頭是什麼東西?』

『我不跟你說。那位先生吩咐我別告訴你。』

大官人照著小孩兒的腦袋用勁打了一巴掌,把小孩兒打了個大趄,一溜歪斜的差點兒栽個大跟頭。

『遞給我!』他用大官兒老爺低低的嗓音喊。

孩子只好遵命,可是還不肯服,『不是給你的,是給太太的。』

皇甫大官人撕開包袱,看見那付金鐲子,那付簪子,還有那封簡訊:

『皇甫夫人妝次:冒昧相約,未免失禮,但自酒樓相遇,迄今不能忘懷。甚願親身造訪,偏偏蠢驢近又歸來,不知可否單獨相見,請隨送信人來,否則,如何相見,務請見示。今獻菲禮數件,聊表敬意。相慕者』(未簽名)

官兒老爺看罷,咬牙切齒,抬起眼眉,冷冰冰的問道:『什麼人交給你的這封信?』

僧兒指著正在巷外的王二茶館兒說:『那兒有個人給我的,粗眉毛,大眼睛,扁鼻子,大大的嘴。』

皇甫大官人擰著那個孩子的胳膊,把他揪到茶鋪兒。那個生人已經不見了,雖然王二再三不依不讓的,皇甫大官人到底把那個孩子揪回家去,鎖在屋子裡。僧見這才真正害怕了。

皇甫大官人氣得渾身發顫,一聲命令,把太太喚出,那位年輕的夫人,纖弱而秀麗,年方二十四歲,小巧的面龐,又聰明,又伶俐,她看見丈夫氣得臉煞白,不住的喘氣,不知道鬧了什麼事情。

『看看這些東西』,他惡狠狠的瞪著她。

皇甫太太很安詳,坐在椅子上,拿出那幾件東西來看。

『看一下這一封信!』

她一邊緩緩的搖頭。『這是給我的信嗎?一定送錯了。誰差人送來的?』

『我怎麼知道誰差人送來的?你才知道,我值班的這三個月,你跟誰一塊兒吃飯來著?』

『你是知道我的,』她說得很溫柔。『我怎麼也不會做這種事情。我們結婚已經七年了,你說我有什麼失婦道的地方么?』

『那麼這封信打哪兒來的?』

『我怎麼能知道?』

沒法說明這封信,又沒法兒把自己洗個清白,她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這才是青天打霹靂,禍從天上降!』丈夫冷不防打了她個嘴巴,她高聲哭著跑進了屋子去。

大官人把十三歲的丫頭(他的養女)鶯兒叫了出來。她的短袖子露出了粗胖的胳膊,洗涮得發紅,站在老爺面前有點兒怕得打哆嗦。戰戰兢兢眩,瞅著老爺的舉動。老爺從牆上抽出了一根竹竿子扔在地上,然後拿了根繩子,縳上小丫頭的兩隻手,把繩手的另一頭兒扔過了房梁,把小丫頭吊了起來,一手拿著竹竿子,向小丫頭問道:『告訴我,我不在的時候,太太跟誰吃飯來著?』

『誰也沒有』小丫頭嚇得不成聲兒了。

大官人舉起竹竿子就打,太太在屋子裡聽得小丫頭痛哭得尖聲喊叫,自己也打起哆嗦來。就這樣打一陣,問一陣。小丫頭實在忍受不了,最後說道:『老爺不在的時候,太太每天夜裡和一個人睡覺。』

『這麼說,還差不多』,老爺說著把小丫頭放了下來,解開了繩子。

『現在告訴我,我不在的時候,跟你媽天天晚上睡覺的是誰?』

小丫頭擦了擦眼淚,狠狠的說道:『我告訴你吧,太太天天晚上跟我睡。』

『我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他一邊罵一邊走出去,順手把門鎖上。

皇甫太大和丫頭面面相覷,太太看見養女胳臂和背上打的傷,趕緊弄水來給她洗,嘴裡喊罵道:『這個畜生!』

皇甫太太看見血染紅了一盆水,嚇得混身打顫,一邊把水倒進地下的陰溝一邊嘟嚷著罵道:『殘忍的畜生!』

小丫頭站在那兒看著這麼好心腸的養母,她說:『媽,若不是為了你,我早就回我們村裡去。媽,你也早應該走才是啊。』

『你可別這麼說了。』

皇甫太太發愣,不知道究竟是鬧出了什麼事,後來,她過去問儈兒,僧兒正怕得在牆角里打哆嗦呢。『那個人怎麼個長像兒呢?』

僧兒把那個陌生人描述了一回,又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太太和丫頭都愣愣的坐著,完全摸不著頭腦。

過了半點鐘,大官人帶著四個衙役回來。他把賣斑鴆的孩子拉到衙役跟前說:『記下他的名字。』衙役就照吩咐記下。因為大官人在宮裡做官,對他總得要恭敬。

『還不要走,裡頭還有人呢。』他把太太和小丫頭叫了出來,要衙役把他三人一齊帶走。

『我們怎麼敢帶太太呢?』

『你們一定要帶去,這裡頭有謀殺案情。』

這話把衙役嚇住,於是把三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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