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六章

拐子村長杜桑的腳步在三、四月間忙得滿街響。他提著他那一兜白亮的鑷子、鉗子、剪子和不斷地兌著開水、燒酒的酒精瓶,紫藥水,從這家出來又拐到那一家。他那把又細又長的剪子似乎從來沒幹過,剪臍帶時擦上去的藥水和臍帶上的羊水在剪面上留下的暗黃,一天到晚散發著青白的酒氣和枯黃的羊水味。樹木發芽了,村落里汪下了深綠色。榆樹上的榆錢兒,一串串地在天空閃著銀白。泡桐在沒長的葉子時,就把蒙了塵灰的葡萄似的桐骨朵舉在枝頭上,三朝兩日之後,嗽叭一樣粉淡的花兒就樂呵呵地把天空塞滿了。柳樹和楊樹,把灰白色的絮兒飄得到處都是。到了夜深人靜,能聽到一團團絮球在窗前溜著牆跟的滾動聲。

而在白天,村落的寬衚衕狹巷,則流動的冬霧一樣流著白色的楊花柳絮。你走在路上,柳絮楊花便飛進你的鼻子、眼睛和耳朵。你正要張嘴說話,告訴對面的來人說誰誰家女人生了,誰誰家女人難產,誰誰家生了一個怪胎,誰誰都過了生日半月連肚子還沒痛,可話還未及出口,一團絮花就飛進了你的喉嚨了。村長的褲管上總是沾滿著塵土和柳絮,接生的雙手上腥氣撲鼻,指甲縫裡的子宮血整日間紅紅潤潤。這是生育的好季節。男人們總是在頭年春末夏初安排床上的事,讓女人來年春天大生產,或是頭年秋末初冬農閑時在床上瘋顛忙乎,讓女人來年生產在秋天的氣濕里。這兩個季節生娃兒,不受熱酷,不受冷寒。女人們坐在月子的時日里,雖還依舊燒飯,依舊縫縫洗洗,卻是免去了許多罪苦。坐月子不受罪就是男人托手送給女人的福。還有接生就像鋤地一樣熟練的拐子村長,你就是孩娃橫在肚裡,他也能把你的孩娃頭重又扭到子宮的大門口。女人們都想生在三月四月間。女人就大多生在了三月四月間。三四月間小麥剛剛挺直貓了一冬的身子,男人們就在家裡等著生兒育女那最後一刻的到來。村長就一家一家跑著,剪著孩娃的臍帶,或給將生的女人說些各自該注意的事項。村長走到哪家,哪家的門前就會跟來一串斷奶的娃兒。他從那家出來,孩娃們就湧進那家的上房。如果女人還沒有生娃,可她的奶子已經脹鼓得不能再脹鼓,他們就輪流把那脹奶吸了。如果村長剛給孩娃剪了臍帶,那孩娃連眼都還沒睜開,還不知道世界是如何一番模樣兒,就是天生的知道吮奶,也是一口兩口也就飽了,剩餘的也還得由他們吃去。有些時候,他們不去,女人們就把多餘的奶水擠在碗里,放在桌角,等著他們的到達。他們能聞到一種淺紅的氣息,就像河灘草地的花味,半含了水草的腥藻,在春天的清新中,顯得格外獨特。誰家的這種氣味斷斷續續時有時無,就是誰家的女人將要生孩了,他們便可以一連半月朝著這家討奶吃,如果這氣息忽然間濃濃烈烈,如從那門框泄出的一條河,他們就知道這家的孩娃終於出世了,他們不能再討吃幾天奶水了。那奶水要留給剛剛問世的孩娃了。

那氣息是女人的羊水味。村長往誰家走誰家就有半腥半甜的羊水味。他們可以不再跟著村長的腳步了,有幾天村長不在村子裡,村長和村人們一道鋤地了,他們就跟著那羊水的氣味尋奶吃。在家吃了飯,在村街上玩耍著,餓了就跟著羊水的味道走,奶水就十有八九會流在他們的肚裡去。日子如這季節四溢的綠葉花香呢。藍四十學會走路了。藍四十在村街上爬了幾天,就會踉踉嚙蹌蹌走路了。她會走路的當兒司馬藍就總如哥一樣扯著她。他扯著她的手總如握了團煮熟個瓜,在她家門口、自家門口和村裡的十字路玩耍一陣,她娘就從家裡走了出來,把他倆叫到沒人的地方去,坐在一塊石頭上,擼起衣服,背著別的孩娃,把奶子一個嘴裡塞一個。吃著她的奶兒,他仍然一個手拉著四十的手,共同在那奶子間遊動著,另一隻手扶著那藕白的奶袋,就如托著裝了半袋溫水的皮袋兒。一天,他們在村口的牛棚邊上吃著奶,司馬笑笑就從田裡回來了,他到那兒拍拍身上的灰,坐下吸了一袋煙,和四十娘說了一陣葉綠花香的話,四十娘就把他倆從胸前推開來,說去跟別的孩娃耍去吧,就和爹進了牛棚邊的草屋裡,好久一陣才出來。出來爹就下地了,她就回家燒飯了。後來她天天那個時候到牛棚前邊來給他們餵奶吃,爹就天天那個時候回來拍拍身上的土,坐下吸袋煙,等他和四十吃夠了奶,他們就去那存牛草牛糧的屋子裡,忙一陣走出來,一個下地去,一個回家燒飯去。

先從牛屋先走出來的總是爹,他在牛棚前村裡村外看一陣,咳一聲,她才從屋裡走出來。這樣十天八日之後,有次爹從田裡回來她就說,不行哩,我身上來紅了。爹說那就算了吧。爹說算了時,聲音又低又沉,彷彿丟了一件再也找不回的東西樣,傷心得天昏地暗時,四十娘就一副對不住他的模樣兒,把奶子深深地往司馬藍和藍四十的嘴裡塞,讓他們吮吸得雨落水流,一村都是她奶水的白香味,直到奶水幹了,嘴唇麻了,自己把頭從她胸前拉出來,看見爹和四十的母親目光里,都深含了暗涼的哀傷。爹說,會懷上吧,她說,會哩。爹說,應該是個男娃。她說,不是也不怪你。爹說,以後就不再見了?她說不見吧。爹就從地上站了起來,欲要走時,摸了四十的頭髮,像摸一件他從未見過的貴物,緩緩慢慢,至尾,手又滑到了四十的臉上。四十就盯著那手,又盯著娘的臉。她娘便有了情動,看著別處,說還是把老四的名字叫個藍吧,會招來女娃,也是你我一場露水的念記。爹就說,那就叫司馬藍吧。又說我看這四十的皮嫩眼好,長大了准就水靈,將來讓她嫁給藍娃算了。她說,我願意,可得給她爹說呢。爹就把手從四十的臉上抽走了,像抽走一件被人穿了的衣裳,眼裡隱隱蓄下一絲青仇,說我遲早得當村長,當了村長就沒有我做不成的事了。之後從村外傳來了牛的叫聲,聽到牛蹄的得得,像大鎚敲在石上一樣的響著,爹便轉身走了,沒有回頭,由近至遠,在黃爛爛的日色中,身子像流水中的浮物,擺過村前的一排槐樹,在小麥地里消失了。

四十娘的眼淚,這個時候零零碎碎落在地上,在腳下砸出一片豆坑。以後的日子,果然不見了爹再來這牛圈邊上,也不見了四十娘來這兒給他們偏奶。他們彷彿經過了一件驚天動地的情事,每每他從家裡翻山越嶺樣跨過門檻,避開三個頭大身小的哥哥,來到村子中央的碾盤邊上,一歲零兩個月的杜柏准就等在碾盤下面,手裡不是拿一根柳木棍玩,就是拿一圈從木桶上退下的鐵環轉著。還有藍柳根、藍楊根和杜樁,他們一色兒一歲上下,一片蘑菇樣繞著碾盤生長,在空地上隨便如何把時光在手裡玩耍一陣,藍四十就如期而至地從家裡蹣跚出來,有時跟了她的姐姐五十,或者六十,再或七十,有時她就獨自搖著走來同他們一道耍了。也就幾天光陰,如一夜間秋風落葉,家家都秋黃一片樣,村裡人人都知道他取名叫司馬藍了,和四十訂了娃娃親呢。所以她走來時候,大人和那些稱哥稱姐的孩娃,便都嘴角掛著訕笑,說藍,你媳婦來了,快扯著她的手去。他就去扯了她的小手。大人和大的孩娃,就都笑得前仰後合。笑過之後,也就下地去了。他就領著她去尋那生兒育女的女人討奶。羊水的氣味,這個時候就會有一線紅色的腥鮮,在陽光中閃閃灼灼,牽著他的鼻子,把他引到哪對雪白的大奶面前。他們不怕挨餓。他們總能找到奶吃。村裡懷孕生孩娃的女人每家都有一個。

不管女人們是幹啥兒,下地幹活,到溝下洗衣,在門口淘麥納鞋,凡是女人就都挺著肚子。下地的女人,肚子大都剛剛挺撥起來,像吃得過飽一樣,肚子雖然大了,奶水卻還絕然沒有。下河洗衣的女人,多是懷孕了五、六個月或七八個月,離生育還有一些時日,奶子已經如細面蒸饃樣發了起來,可奶水也還依舊如懸壁上的滲泉一樣,不抵吃喝一口。只有那些只能坐在門口半天不動、或淘或縫的女人,已經是生在眼前,奶子已經脹得疼痛,你站到她的面前,她會說快來呀藍娃、四十,你兩口兒來吸吸我的奶水。這就有了一頓甜美。那個季節,真的是不曾餓過一日,且槐花也能當飯。桃紅李白過後過扣,槐樹上白汪汪地如擎著一樹冬雪。領著男娃女娃到那樹下,或者被大的男娃女娃領著,站在溝崖的邊上,槐花的香味便火辣辣地燒著鼻子。伸開胳膊,從樹上拽下幾把,就吃得肚子脹了。渴了就回村尋奶或者喝水。那天日落時分,大街上有風吹著,沒有哪個快生的女人坐在門口,司馬藍就到衚衕口前立下,把鼻子伸到衚衕里吸吸,不見那腥紅的鮮味,又到村子中央抽抽鼻子,再到村後一條衚衕樹下,最後在村西的風口上,他用心把槐花的雪白香味從春天的空氣中推到一邊,又把香椿葉和皂角芽的嫩青酷香放到鼻子一側,最後就從牛圈、豬圈、羊圈混合的黃色氣味中,找到了一絲那熟悉的半紅半綠、類似水血相混的羊水味。他把藍四十和杜柱叫過去,扯著四十的手,讓杜柱、楊根、柳根都跟在他們身後,逆著落日中的微風,繞進一條衚衕,那熟悉的一線氣味就顯得粗壯濃烈了。他們跟著那氣味跑起來,拐過牆角,換一道衚衕,甩掉幾家院落,最後到他的姑姑司馬桃花家門前時,那氣味就不再是繩樣一股了,而如潑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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