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摩西的岳父米甸祭司葉忒羅,聽見神為摩西和神的百姓以色列所行的一切事……帶著摩西的妻子和兩個兒子來到的神的山……摩西迎接他的岳父向他下拜,與妻兒親嘴,彼此問安。

幾天間,麥場東崖下的紅土壁被挖成了一個窯洞,都把那僵土晒乾粉碎,配點雜糧的饃,竟也能烙成一塊一塊,直到司馬森屙不出屎來,趴在地上,讓娘用筷子去屁股上一剜一剜,才都明了那紅土不能多吃,吃多了是一樣要死人呢。司馬笑笑就去守在那麥場的崖邊,對每一位挖土的人說,不要挖了,吃土還不如樹皮。又說想刨了也行,該讓哪個孩娃吃,不讓哪個孩娃吃,你自己心裡有個數。那挖土的就在崖邊站站,仍是挖了一盆走去。

仍是擋不了村人挖土。

幾天後村東樑上扔了幾個死娃,大的十五、十六,小的三歲五歲,都是吃土後拉不出來活活憋死了的。

司馬笑笑回家取了钁頭,把那往崖上去的路給斷了。以後的半月,村裡沒人再去挖土,也就很少有人再走出門戶。春天是在悄然之中走了來的,樹芽發了,草也有了綠色。以為有了春綠,日子就可熬過,可又半月之後,村後樑上的一片荒草地里,又扔下了三四個死嬰,最大的約摸五歲,小的不過半歲。司馬笑笑的女人出門走動,想尋些野菜回來,在那草地見了,回來對司馬笑笑說,也真是怪呢,死的都是聰明伶俐的孩娃,憨憨傻傻的,反而耐得餓些。說去看看吧,屍肉都被老鴨吃得凈盡,骨頭讓野狗咬得白嘩嘩一片,嶺上田裡到處都是。

司馬笑笑正在喝榆樹皮湯,聽了也就不再喝了。他丟下湯碗出門,惘然地站在村頭,看見杜根從他面前走過,說你說是吧根弟,都聽我村長的,那時候把傻痴殘廢都關在場房屋裡,也許各家現在都還有一把糧哩。杜根說了一聲是喲,在他面前站了一會,就往村裡去了。杜根走了,他就到村子中央,拾起一塊青石,把皂角樹上的鐵鐘敲了幾下,然後扔了石頭,自己站在皂角樹下。

已經半年不聽鐘聲響了。青刺刺的鐘鳴一從村子上空掠過,就有男人從家裡走了出來。

「村長──是分那半袋油菜種子?」

「分命哩,看一家該有幾條。」

「……」

「村前村後樑上扔了十幾個死娃啦,都是聰明伶俐的娃兒,你想讓好孩娃跟著死了,就都一起吃喝,一起餓死,然後你家就斷子絕孫啦,三姓村就在這個世上沒有了。你想讓你家不斷子絕孫,讓村落一世一代傳下去,你們就照我說的去做吧。」

男人們沒有說照做,也沒有說不照著去做,就有圍著司馬笑笑坐在皂角樹下,零零亂亂一片。沉默下一片汪洋,把他們深深地淹沒進去。只都吸煙,吸的不是棉絮就是樹葉,霧雲罩海,每張臉都沒了影兒。初春時節,空氣本該潮潤潤含滿綠氣水色,可那當兒空氣卻有焦糊氣息,像被火烤了一樣。大家都把頭勾在自己的襠間,看著腳下的一片地場。藍百歲的堂弟藍長壽看見地上有大螞蟻爬來爬去,就捏起螞蟻,先把螞蟻屁股上的白酒喝了,又把螞蟻放進嘴裡嚼了。爾後站起來說:「其實螞蟻也能當糧。」見沒人接話,又說:「村長,你能讓我媳婦離開家裡半天就好了。」

有個男人接了話去:

「我日他祖宗,這真是舍不了孩娃打不了狼哩,你說咋個樣吧村長。」

跟著,男人們的脖子都嘰哩咔啦轉了過來,青青硬硬的目光樹倒樣砸在了司馬笑笑的臉上,煙袋也都僵在手上或者唇上。空氣變得稀薄起來。有一股熱烈在男人們的脈管里轟隆流動,彷彿誰吸一口煙或劃著一滴火,男人們都會被焚燒起來。都說你說吧村長,你說咋樣就咋樣,就是把媳婦打死也行。司馬笑笑就把他的煙袋從嘴上拉拽下來,在腳下磕了,說我把女人們都領到東梁掐菜,那兒有一片荒地,野菜肯定旺勢,孩娃們都留在家裡,西山樑那條野溝,又偏又遠,你們把孩娃們引到那兒。

男人們不言不語。

司馬笑笑說:「要想都不餓死,就都照我說的做去。」

說完這話,司馬笑笑站了起來,對著村落喚:「東山樑上有一塊野菜地,誰家有糧吃了也就算啦,不夠吃的都跟著我到東梁荒地掐野菜去啦──」

他邊喚邊走,從村前叫到村後,這條衚衕喚到那條衚衕。在他那充滿青菜味的叫聲中,女人們蜂擁了出來,臉上都浮了一層青紅,說村長,哪兒有菜?他說跟著我走就是。有女人帶了聰明兒女也就算了,若帶了痴傻或殘廢的孩娃,他說來回幾十里,你帶他們幹啥?女人也就又把孩娃送回了家裡。如此在村裡走了一圈,女人們全都跟了出來,他就領著她們上了東梁。

這是半晌時分,太陽已經懸高。山脈上黃黃竭竭一片。莊稼本就稀薄,人又都沒力氣鋤草施肥,麥地里的莊稼旱軟荒亂,女人孩娃掐菜的腳印鋪天蓋地。司馬笑笑走在最前,翻過一道山樑,又翻了一道山樑,日近中天時到了他一次尋牛到過的一條壑溝。那壑溝里果然和樑上不是一個顏色。從溝的深處,流下一股泉水,汩汩潺潺,青白的水聲里彷彿有顏料能把耳朵染綠。溪水兩邊的深草沒過膝蓋,還不時有初生的幼蛾飛來飛去。女人們是許久沒有見過這種顏色了,她們呀的驚叫一聲,都如餓羊一樣撲進溪水兩邊的草地,開始去草間翻尋花花菜、齒角芽、扁紅芹和野梅棵,說村長,這怎就還有一溝好菜呢,不是又夠孩娃們吃幾天了嘛。司馬笑笑就說,你們在這掐菜別急,籃滿了曬在太陽里接著再掐,來一次不易,然後就轉身回了。

回到村正是午時,村落里靜如往日,連飛蟲在村頭的來往,都有聲有響。正在這清寂當兒,忽然聽到了孩娃的哭鬧,紅血淋淋地傳了過來。抬頭望了,便看見藍長壽正背著他的麻腿孩兒走在衚衕,嘴裡不停不歇地重複著一句話說,爹讓你享福去哩,又不是讓你受罪。孩娃卻在他的背上踢踢打打,一聲一聲地哭求著喚道,說爹呀,爹呀,我以後再也不說飢了,餓死我也不說飢了還不行嗎?就到了司馬笑笑面前,他們彼此站著,相隔有一丈遠近,臉上都掠過了一陣冰寒的雪白,汗卻水淋淋地掛了一層。

司馬笑笑說:「你們都送去了?」

藍長壽說:「送去半晌哩,估摸也該回了。我這孩娃死不聽話。」

麻腿孩娃就哀求地望著司馬笑笑。

「笑笑伯,我不想死哩,我才七歲呀。」

司馬笑笑看了孩娃一眼。

「去吧孩娃,也算你對爹娘盡了一次孝心。」

藍長壽便背著孩娃走了,身影雲影般在日光下晃著,腳步聲由近至遠,寂寞地朝山樑上響去,終於枯落的樹葉一樣飄失丟了。

司馬笑笑一直看著他們,當他們消失在山樑那邊時候,他正欲轉身回家,忽然又從山樑那邊傳來了藍家孩娃聲嘶力竭的一聲冷白色的尖叫:

「村長──你不得好死──你連三十五歲你都活不到哩。」

接著傳來一聲耳光,便都沉寂下來。

司馬笑笑覺得心裡血紅一個冷涼,聽到了心裡有了一聲巨響彷彿一座山脈倒在了心裡。有一股微腥微咸般黑的氣味從他的胸膛里油然地升到了喉嚨,他用力把那氣味咽回到肚裡,對著山樑那邊的天空叫:

「我有啥法兒?就是今兒天讓我死了我也得這樣,不這樣一個村子就完了。」說到這他開始往家走,幾步後彷彿又想起了一件事,扭頭對著山那邊的天空喚:「我有三個孩娃呢,森、林、木哪一個不是我的親孩娃?要不是對你們真心的好,我就讓你們都在村裡活受罪。」不管山樑那邊的藍家父子能不能聽到,他把嗓子撕得脈斷筋連,讓他那苦艾繩一樣的叫喚,像風雨一樣在村落和山樑那邊飄蕩著。之後就有幾個人頭從山樑那邊黑點點地冒了出來,像被他的話牽出來一樣,愈來愈大,愈來愈高,每個人的臉上都呈出土灰,如死了一場又活過來一般。司馬笑笑看見,走在最前的居然是藍姓的百歲。他看見了司馬笑笑站在村口,想躲著走去,卻是來不及了,彼此的目光,如水流樣匯到了一塊。於是,他就硬著頭皮朝司馬笑笑走來。

他果然有幾分後悔地說:「分糧那天聽了你的就好了。」

藍百歲這樣對司馬笑笑說了一句,把頭扭到一邊,看著空蕩蕩的村落,臉上的土灰里又滲了一層絮絨絨的白。幾個男人都立了下來,好像要等著村長安排下一步活人的事宜。司馬笑笑就對幾個男人說,都回家去吧,我也急著送那三個娃兒享福去哩,等媳婦們回了,哭死都不能給她們說孩娃們人在哪兒。

男人們就進了村去,木錘似的腳步,敲得村落踢當踢當響,含帶了銅音,像廟裡的木魚敲在村頭村尾的寂靜上。

女人們是黃昏時分回了村裡。她們沒有覺出村子裡的異樣,還相約明天後天再去那條溝里掐菜哩。可時過不久,不知從哪家最先傳出了女人清冽冽的叫,「我的孩娃哩──我的孩娃在哪呀──」這叫聲在落日中如牛皮鞭樣抽抽打打,轉眼間,就響成了一片,溝溝嶺嶺都成了女人紫一塊青一塊的喚。跟著,又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