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章

以色列全會眾都遵耶和華的吩咐,按著站口從汛的曠野往前行,在利非訂安營。百姓沒有水喝,所以與摩西爭鬧,說:「給我們水喝吧」……摩西就呼求耶和華說:「我向百姓怎樣行呢?他們幾乎要拿石頭打死我。」耶和華對摩西說:「你手裡拿著你先前擊打河水的杖,帶領以色列的幾個長老,從百姓前走過去。我必在何烈的磐石那裡站在你面前,你要擊打磐石,從磐石里必有水流出來,使百姓可以喝。」

熬持完了正月,天氣日漸轉暖起來。這一年除了初冬時節落過一場雪水,年前年後,都幹得火燒火燎,連井水都枯了許多。本來正月初都該泛綠的楊樹柳樹,到了月底樹皮都還乾裂裂的黃著。不消說,這個春天是饑荒最深長的一道衚衕了。

等冬天走去,村人們可以走出家門取暖時,有人站在自家門口,問路過的村人說,熬過來了?路過的就粲然一笑,說熬過來了。就在這一問一答之間,杜家的發現藍姓人的臉大大小小,全都腫得水亮,正在驚訝時候,藍姓的人倒先「啊!」了一聲,說你們姓杜的臉咋就都是腫著。於是就都明了,各戶人家在屋裡貓了一冬,三姓人無一例外的臉都腫了,只是都在自己屋裡鑽著,不易發現罷啦。到這忽的一日春暖,開門走出屋時,才都知道浮腫病已經在每人身上災旺起來,連以為有糧吃的杜岩一家,臉上也虛虛胖胖,出門走路,幾步都要搖搖晃晃,不扶牆就要倒在地上。

有人說這年冬天,杜根媳婦撒手一去,杜根領著他的孩娃杜樁,把他的女娃當糧食吃了。開始村人不信,四處打聽他的鄰里,後來發現,全村人這半個月都乘著春日陽暖,到村街上有點走動,可偏偏沒人見到杜根一家有人出門。

都信了那個說法。

就去報告給了村長。

村長司馬笑笑從家裡出來,把村人嚇得魂驚心跳。說到底也就不足二十天沒見了他的人面,可這一見,他卻已經沒了人形。頭髮又長又干,像火燒過又銹在一起,身子瘦得和枯槐的死枝一樣,然他的那張臉,卻大的和面盆一樣,亮光閃閃,如青色細布裹著的一兜清水。他是從家裡扶著門框出來的,看見一村人都在街上望他,他把手從門框上拿了下來,像釘子樣扎在門口地上,只是汗卻如雨注樣掛在那水亮亮的腫臉上。

「村長,你扶著牆走。」

他說:「我沒事兒。」

就從人前往杜根家搖著去了。每走一步,兩腿都要相互打絆,每見到一個村裡男人,他都說操,這災年,熬過來也就好了,且那臉上還有笑意宛若水面上盪的水紋。待到了杜根家裡,卻又半晌沒有出來。他把杜家的大門關了,集起來的村人,慢慢都到了杜家門口,等待著證實杜根領著男娃把女娃當糧吃了那謠話的真假。人們把目光盯在杜家的單扇柳木門上,發現那柳木門的門縫又寬又彎,像幾條蛇在門上爬著,還看見那歪斜的大門腦上的麥桿苫草,早已沒了去向,只剩下一把干土在門框上擱著,只消有一場落雨,那土就會被雨水沖走,然後那門框就將倒在地上。可是終於沒雨。門框也就終是沒倒。杜根家也終是一戶人家。時間像老牛拉車,慢得使人心慌意亂。到村人耐不住性子時候,杜家的柳木門才懶洋洋地吱呀一聲。

司馬笑笑出現在了那門框里,他臉上沒有了那水紋似的淺笑,青色像菜葉一樣又濃又烈。他看了看村裡的人們,好像對村人們說,又好像自言自語:

「他真的領男娃把那傻女妞兒吃了?」

又說:

「他先不讓那傻妞吃飯,等她餓死了,他們就把她吃了。」

說完他就坐在杜根家門口的一塊石上,把頭埋在兩腿間,看著地上的一根麥秸棒兒,盯死著一動不動。全村的人都圍在了他的面前,愕然驚著,人人一臉死灰,看見他亂蓬蓬的頭上,被暖日一曬,好幾粒虱子在豎起的頭髮上爬樹樣上上下下。被日光照得慵懶的時間也盤繞在他的頭上慢極地走動發出吱嚓吱嚓的聲音。沒有人聽出他話中有一丁一點責怪杜根的意思,也沒有人問他明天、後天村人的日子如何過去,就都那兒懶懶的默著,像等待著一樣事情的發生,等到沉默將變得天灰地暗時候,就有人開了口說:

「當初保莊稼不保油菜就好了。」

說話的是藍百歲。他在人群後邊地上躺著,臉仰在天上,手墊在腦下,話里的恨怨霧濃濃像一股水流。也就這個當兒,又有一個人說:

「螞蚱幾天幾夜不散,莊稼你能保住?」

這樣問的是杜岩。他夾在人群中間,說今年是甲子年哩,災荒不一定轉眼過去,該商量商量村人的日了咋個兒過法。話到這兒,司馬笑笑抬起了頭,慢慢扶牆站了起來,把目光從一片村人頭上掃過,說都回家去吧,把媳婦孩娃們領到打麥場上,看情況把村裡的糧種菜種分了。

藍百歲從地上坐了起來,

「分糧種是斷子絕孫呀。」

司馬笑笑說:

「總不能看著人吃人肉吧。」

藍百歲停了一會半冷半熱道:

「那就按人頭分吧,家裡嘴多的就該分多些。餓死了人你這村長也算白當啦。三姓村人老幾代只有活不過四十得了喉病死的,還沒有炊火斷煙活活餓死的。」

這樣說完,藍百歲就竟自先走了。村人們也都跟著散去。剩下司馬笑笑和杜岩二人時候,他們年前的隔閡因都是水腫的臉便無影無蹤了。

司馬笑笑問:「真的要一災二三年?」

杜岩說:「萬年曆書上這樣寫了,你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就分手散開。土赤色的腳步聲木片落水樣有氣無力地響到一條胡

同的兩頭。然後不久,又從各戶響將出來,漂漂浮浮往村後的打麥場

上踢踢踏踏響去了。

麥場過了一個冬天,風吹日晒,像一塊平平整整的暄虛土地。兼了村裡倉庫的場房屋是石頭壘的厚牆,坐落在麥場一角,每塊石頭縫裡都塞滿了灰土和柴草,偶而也有和柴草一個顏色的死螞蚱掛在牆上。村人們都集中到麥場上來了。剛還暖洋洋的天氣,這會兒微微有些陰涼,空氣中像攪有水濕的草木灰粉。各家人在麥場上找到一塊地方坐下後,孩娃們再也不和孩娃們串在一起瘋跑,他們都枕著父母的腿歪坐在場地上,像枯萎壞了的豆芽一樣耷掛著頭。也沒有一戶人家提著籃子或袋子來這分糧。有的拿了專走親戚的小紅吉利籃,有的拿了灶房燒飯的紅腰布,更多的就索性空了手,等著用衣襟兒兜糧食。誰都知道,小麥種子在年前冬初都已種上,一冬乾旱,十粒小麥也才生出二三綠色,還不知麥天能不能收回種子的斤兩,倉庫里所剩,也都是計畫在地邊地角種的豆種。說到油菜種子,每一粒都小得如虱子屎樣,一把菜種就能種上一畝,十五斤就夠了全村的油菜地種,如此你能指望分多少糧食?就是分上三斤五斤,一家幾張餓口再也沒了螞蚱屍粉的摻拌,又能吃上幾天?不過話又說了回來,儘管是斷子絕孫地來分糧種,也終歸是一次分糧,男人們臉上雖然漠然,心裡卻是憂著,村裡沒了豆種,小麥苗十成欠七已成定勢,到了種豆時節,再不能用豆子補上,那全村人不就得活活餓死去嗎?可女人是不想那麼多的,她想著今兒有糧,今兒就可以給孩娃們燒一頓有糧味的飯食,孩娃們今兒就不會弔在她的身上又哭又鬧,於是,也就都把目光盯在麥場邊的倉房屋裡,盯在屋牆西頭的一條路上。

司馬笑笑就從那條路上走了上來,手裡提了一根小秤,秤錘在他腿間碰碰撞撞。到倉屋門口,他看了滿場村人,說誰家的孩娃沒來?

沒看到人的一律都不分糧。藍百歲在人群中問憑著啥兒?司馬笑笑說。

也許他孩娃冬天都已餓死過了,再來冒分一份咋辦?

藍百歲就回家叫他的女兒們去了。他家的六十、五十、四十和三九四個都餓在床上難動幾步,當然不能因為沒來就少了口糧。

跟著又走了幾個男人。一會功夫,他們都背著扯著孩娃,重又回到了麥場。司馬笑笑點了一下人頭,統共是一百二十一口,比去年冬前少了二十九口。

「收油菜到現在,是死了二十九個嗎?」他問杜岩。

杜岩說,「是的。差一個不夠整數。」

就開倉分糧了。

為了防止倉庫鎖銹,司馬笑笑在門框上釘了一塊帆布,正好蓋了那兩把倉鎖。他在村人面前,當眾脫了自己的棉褲,從棉褲裡邊撕下一塊補丁,掉出來兩把白亮的鑰匙。可拾起鑰匙,撩開那塊帆布開鎖時,他的手卻僵在了門框上。

那鎖已經開了,已經被人撬了。

臉上水腫的光亮立時失盡,紫色又一次厚在了他的臉上。村人們都看見了那被撬開的兩把鐵鎖,像合不住的餓嘴樣張著,臉上也都立馬白驚青怔起來。

都朝倉門圍了過來。

「我日他祖宗,」司馬笑笑說:「是誰了誰家斷子絕孫!」

他取下鐵鎖,推開屋門,卻看見那半袋豌豆、半袋綠豆,兩袋玉蜀黍和十幾斤油菜種子,都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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