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

以色列全會眾從以琳起行,在出埃及後第二個月十五日,到了以琳和西奈中間、汛的曠野。以色列全會眾在曠野向摩西、亞倫發怨言,說:「巴不得我們早死在埃及的耶和華的手下,那時我仍坐在肉鍋旁邊,吃得飽足;你們將我們領出來,到這曠野,是要叫這全會眾都餓死啊!」

大饑饉是從秋後開始的,隨著天氣的由暖轉寒,各家的糧食就終於缸竭罐空了。村人們先還能在燒飯時抓一把玉蜀黍糝兒或紅薯麵粉撒進鍋里,後來就終於成了清水煮菜。村裡早些時還有一隻兩隻雞在街面晃動,後來雞不見了,狗也沒了,都給殺吃掉了。如果誰家吃飯時門是掩著,那就準是從哪弄來了糧食,或打死了野雀或老斑鳩在家偷著煮呢,怕鄰人進門討要一口哩。

入冬前山脈上颳了一場大風,風后村裡連麻雀、老鼠都徹底沒了。

有人看見杜根媳婦給她的孩子煮老鼠吃時,問她從哪抓的老鼠?說去年有兩家捉到幾隻,可終覺捉到的老鼠不夠補還耗去的氣力,於是也就算了。就開始每頓在鍋里煮一把螞蚱的屍肉,都說螞蚱肉比豬肉還香,配著糠菜可以打發一段日子呢。

過幾日有人家粗糧完了,螞蚱也終於吃盡了,就來找了司馬笑笑。

「村長,不能眼看著讓人餓死吧。」

司馬笑笑說:「我有啥法?」

村人們說:「是你讓丟了蜀黍,守著油菜,該把打的油菜籽拿出來分分吃了。」

除去分了的油菜,村裡留下的菜籽是明年全村播種油菜的種子,也就只好拿出來分了一半,各家的日子也就又有了半月安寧。期間下了一場大雪,耙耬山脈一世界的銀白,膝深的雪地,人只要從村這頭撥到那頭,都會累得臉色發白,虛汗旺如雨水。於是,各家都貓在家裡床上,蓋著被子不動,說省些氣力,也可以省下半碗飯呢。有孩娃下床蹦跳,大人便在屁股上抽打,說怕家裡糧食吃不完不是?快滾到床上睡去。孩娃就上了床去,起先是大人不讓動彈,後來就在床上餓得不想動了。再後來就癱在床上動不了啦。有人說杜根家孩娃杜樁,快餓死了被他爹娘扔在梁路上等過路人去撿呢,司馬笑笑說不會吧,杜樁是杜家的大娃,長得端莊漂亮,就是扔了也該扔那個女娃。就到樑上看了,果然見八歲的杜樁,如一堆泥樣軟在梁路邊上,依著一棵柿樹坐著,面前放了一碗一筷,臉色虛脫成黃白顏色,汗像蟲一樣在臉上爬著,見有人站在他的面前,他輕輕微微說了句我飢呀,就無力地抬抬胳膊,像要抓什麼沒有抓到樣,眼睛一閉,把頭歪在了樹上。

司馬笑笑把手放在他鼻前試了,見人還活著,就抱起來如抱一團棉花樣到了杜家。

「我日你們八輩,你們扔的是人娃還是豬娃?」

杜根坐在房檐下的日光里抽煙,揉碎的煙葉放在吹乾凈的一片地上,金黃黃像上等好貨,見村長和來人都盯著他面前的碎煙葉兒,也就懶懶地抬了一下眼皮,說:「你們抽嗎?油菜葉兒。」

司馬笑笑說:「總不能把孩娃扔了,扔了你還算人嘛。」

杜根不看村長:「我是讓他活命哩。」

問老二孩娃呢?杜根嘌了一眼屋裡,司馬笑笑就走了房裡看,看見他的女人和傻女娃團在一張床上,端著少半碗糊湯,自己一口,女娃一口,喝得細細緻致,司馬笑笑走近床前看了,見杜家的女娃是越發的醜陋,七歲了仍如三歲一樣弱小,胸膊上的骨架倒和成人一樣大著,彷彿胸前裝了一個竹簍一樣。往那碗上看了一眼,那糊湯似乎又粘又稠,呈出青紫顏色,有一股濃烈的怪異味道。司馬笑笑覺得那味兒熟極,用搬山移地的力氣想了,卻硬是想不起那是什麼糧味。

又從屋裡走了出來,朝杜根家院內掃了眼,看見牆角的一棵榆樹,皮已剝下一半,露出骨頭樣的樹白,於是心裡嘩啦一聲,想起了剛才那熟極的怪味是了啥兒。再看眼下,剛抱回的杜根,在抓住他爹做煙葉的油菜葉往嘴裡猛吃,噎得白眼珠子差一點要流將出來。

「你不怕孩娃噎死?」

杜根說:

「真死了是他的福氣。」

司馬笑笑停頓一會兒。

「養不活要扔也該扔那雞胸女娃。」

杜根白了一眼司馬笑笑,

「扔個好的興許有人撿走收養,扔個殘廢誰肯養活?那不是真的讓她死嘛。」

喉嚨塞了一下,司馬笑笑心裡叮噹一跳,「沒想到你杜根還是個人哩,拿條布袋跟我來吧。」

從杜根家裡出來,司馬笑笑到了他妹夫杜岩家裡,喚開了大門,就見妹妹司馬桃花面色上竟然還有薄薄一層紅潤,妹夫杜岩也人氣旺盛,外甥杜柏,外甥女竹翠,一個個活蹦亂跳,彷彿十年八年沒有見過人樣,看見他就把舅舅叫得紅火燙嘴的親。他沒有應諾甥男甥女,也沒有理喻腰裡正扎著腰布燒飯的妹妹一句,徑直到了正在閑看農家萬年曆書的妹夫面前。

「這災荒還要多久?」

「怕一年擋不住哩。」

「我來借一袋糧食。」

杜岩把書放在抽屜桌上,看司馬笑笑兩手空空,對著灶房的媳婦說,你去找一條布袋,裝好讓他舅從村外繞著背回。說完就去關那敞圓的大門,然到門口一看,有五六個村人,有的手裡提了袋子,有的挎了籃兒,還有的手裡端著一個海碗,正朝他家走來。杜岩的臉立馬驚成蒼白,正欲把門關上,走在最前的杜根遠遠地叫了一聲他哥,說算我借你不行?都是上一個祖墳的杜姓人呀,再過幾天孩娃就要活活餓死哩。

杜岩走了回來,死盯著司馬笑笑問道:

「咋兒回事?他舅。」

說:「我是村長,我不能眼看著讓村人餓死呢。」

杜岩坐在了一張椅上,說我家是有些糧食,可災荒幾個月啦,早幾天都吃得凈盡,不信你們找吧,除了灶房案板上的半碗黃面,找到了你們全都拿去。那當兒天上忽然有了黑雲,杜岩家裡顯得又陰又潮,司馬笑笑立在門口,臉色冷出了冰青,說妹夫,你這樣我可就真的找了。杜岩就重又拿出那萬年曆翻看著,像屋裡沒有別人一樣,說「找吧村長,找到了扛走就是。」

也就只好找了。

五六個男人翻箱倒櫃,見缸里罐里空著,就把床給搬了。如期而至的一團虛土亮在眾人面前,各個臉上都有了紅的興奮,然把虛土挖盡,卻是一粒糧也沒有。

司馬笑笑把妹妹司馬桃花叫到了一邊。

「糧哩?」

「完啦。」她說:「一家四張嘴,一袋能吃多久?」

他就說:桃花,你我是兄妹,你不給哥一袋兩袋糧食,你哥這村長來年就當不成了,就再也別想連種五年油菜,那時候村裡人依舊活不過四十,連你也得短壽哩。桃花說,孩娃他爹說啦,村裡人連今年的災年都熬不過去,哪還管得了能不能活過四十呢。司馬笑笑便有些啞然,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望了望一直驚恐在門邊的杜柏和竹翠,過去蹲下撫摸了他們的臉,說對舅說糧食在哪兒?這當兒杜柏正要張口說話,杜岩咳了一下,他就又把嘴給閉了。司馬笑笑把目光落到了竹翠的臉上。

竹翠說:

「舅,你家才有糧哩,藍哥還要給四十做蘿蔔燉豬肉吃呢。」司馬笑笑不知道這話正是十餘年後竹翠成為他的兒媳的最初的一道緣語,是司馬藍和藍四十那段驚天動地的鄉村情愛的開始。他莫名地聽著,望了望身後的六七張黃臉,看出來那些蒼白惶惶的目光,是果有幾分信了他家還能夠吃到蘿蔔燉豬肉似的,於是二話不說,噼啪一聲,一個青色的耳光打在了外甥女竹翠的臉上。

竹翠的哭喚刀劈樣炸滿了杜家的屋子。

杜岩豁然站起,把萬年曆書摔在了椅上。

「你打誰?!」

「咋啦?我是她舅不能打她一下?」

杜岩又坐了下來。

從此,司馬笑笑和杜岩便隔閡起來,仇恨得滿山滿梁,湖湖海海,連妹妹司馬桃花,也與司馬家在今後多少年裡,也稀疏了往來。從杜岩家裡空手回來,司馬笑笑回到家裡,坐在院落中央長吁短嘆,媳婦問了景況,在院里站了一陣,從房檐下取個竹籃,回屋不大功夫,就盛了一藍剝去肉的螞蚱殼兒,一隻一隻,像脫過的知了殼兒,又從哪兒挖了半碗麥麩,放在男人面前,說你送到杜根家裡去吧,這比樹皮養人,好壞螞蚱也是肉身,司馬笑笑望著那些螞蚱殼兒,說你當初沒把這些倒掉?媳婦說倒掉你的六個孩娃就怕餓死了一半。司馬笑笑抓一把螞蚱殼兒在手裡看著,像抓一把麥糠似的,又輕浮,又扎手,捂在鼻上聞了,仍能聞到一股草血氣息。跟著媳婦回到屋裡揭開缸蓋看看,見還有大半缸螞蚱的死殼,心想媳婦倒真是一個過日子的人哩,問,這糧食能熬過春嗎?說,不給別人差不多就能熬過。司馬笑笑忽然感動起來,身上莫名地生出一些力氣,轉身看看四周,突然把媳婦按在床上,撕衣扯扣起來。媳婦在床上彈扎,說,你瘋了,孩娃們都在院里。他便說你不要亂動,多少日子沒有這樣做了,每天間餓死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