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公社盧主任回到三姓村是在他走了半月之後。這半月里,村人們每天都有人站到樑上去,瞭望到那吉普車來了時,就箭步回村稟報消息。第十天,那吉普車就老牛爬山一樣開來了,然盧主任沒有來。是盧主任派他的司機來取行李。於是村人就把那車攔到村頭,說盧主任不來,誰也取不走他的行李呢。說盧主任對三姓村人恩重如山,村人非要面謝不可哩。司機在村頭坐了半晌,說了許多車跑一趟得多少油,多少油得多少錢的話,最終還是空車回去了。又五天,盧主任親自就來了。

司馬虎在樑上從上午守到下午的半晌兒,忽然就喚著來啦——來啦——從樑上跑回了村落。聽到他的叫聲,村街上的大人們就慌不迭兒領著孩娃往家裡跑,一進門把門關起來。有孩娃要從家裡往外跑,大人就把門閂上或鎖了,孩娃要哭時,就拿手捂在娃的嘴上去。於是村落上一時三刻砰砰啪啪安靜下來,就像沒人一樣兒。太陽渾渾糊糊,天空滾飛著許多柳絮的小球。春天是真真切切來了,一村的樹木都綠成墨色。村頭和街邊的地上,野草中旺盛了許多小花,紅的,黃的,白的,還有一種紫青,開的如車輪一樣。盧主任的吉普車停在村中央,人從車上下來,藍百歲就從衚衕中迎了出來,把盧主任接到了指揮部的院。那院里特意掃了,還灑了一擔水,在擦過的捶衣石四周擺了幾把小凳。盧主任和他的司機就坐在那石頭前,說村裡好靜呀,藍百歲說人都下地了。問幹啥兒活呢?答收拾外村人留下的活兒尾巴。又問梯田上準備種啥呢?說小麥趕不上了,讓它歇半年,能趕上種豆子、玉蜀黍等的秋莊稼。這當兒司馬桃花就來了。她穿著那件大紅襖精心改做的春衫,頭髮梳得光光亮亮,兩隻手端了兩碗荷包蛋。蛋碗里還都放了白沙糖。她笑吟吟地走過來,說主任,你來了?村裡人家家戶戶都天天念你哩。就把那兩個碗在主任和司機面前擺了。這當兒藍百歲就知趣達理地離開了,說要去把村裡的牛趕到草坡上。司馬桃花就坐在了藍百歲坐過的凳子上,看著盧主任和司機吃她煮的荷包蛋,問盧主任媳婦的病啥樣,說真想再侍候嫂子幾天哩。說盧主任對三姓村的恩,對我們杜家的恩,每天磕頭怕也還不清。盧主任就說,磕頭是迷信,以後不能再提磕頭的事情了。司馬桃花就對主任笑了笑,說我們三姓村人要報恩除了磕頭,還能咋樣兒?這時候藍百歲就在外邊喚,讓司機把車子動一動,村裡的老牛車得從那衚衕走過去。司機吞了最後一個荷包蛋兒,就丟下碗從院里出來了。

司機把車開到一個十字衚衕口,就有人來對司機說,盧主任讓他先回鎮上去,說盧主任要在村裡最後住一夜,明天好好看看修過的梯田地。

司機怔著:「明兒我啥時來接盧主任?」

村人說:「好像說是明兒的這個時候吧。」

司機在車前站了一會,發動了車子,嗡嗡咚咚地把吉普車開到了梁道上,淹沒在了春日的黃光里。就是這個時候,藍四十跟在藍百歲的身後出門了。那個讓司機獨自先走的人站在村街的樹後,看見了藍家父女走出大門時,藍四十的母親從家裡撲出來,拉著女兒的胳膊要往院里拖,藍百歲回頭說了一句啥兒,她卻蹦著跳著和藍百歲吵。藍四十掙著母親的拖拽,站在父親一邊,也跟母親說了幾句啥兒,做母親的雙手一松,就眼看著人家父女,一前一後往村中的指揮部院里走過去。

那樹後的人就坐在了大樹下,背倚著樹,手抱著膝,臉對著了天。

太陽已經開始落山。渾濁的黃昏到來之前反而亮堂起來,淺溥而又透明,彷彿一層紅水均均勻勻澆在村落里,有人從家裡走出來,開了大門,先在村街上站著,靜看一會兒,朝那棵樹下走過去。

「你蹲在這兒幹啥?」

「不幹啥。你去哪兒呢?」

「隨便走走。不出門我要憋死哩,」

兩個人就都倚樹坐下了,都把雙膝並在交叉的雙手裡,臉仰在半空,望著來往往飛著的鳥。

說:「你准和四十那個了。」

說:「說這話我日你祖宗哩。」

說:「不那個你讓她去侍奉盧主任?還同意娶她做媳婦?」

突然就罵道:「我真的日你祖宗,你說點別的行不行。」

便咚的靜下來。

從山樑上走過的行人的腳步聲,霹靂一樣從山上傳下來。臉前飛過的楊花和柳絮,石頭滾動般地響過去。又有誰開門走出來,紅黃色的門軸嘰咕聲,在落日中緩緩慢慢地把日光朝著山下擠。跟下來,如同傳染一樣,各家的大門都嘰咕嘰咕響起來。各家的大門前,都先站了一個男人,左右看看,朝著鄰居男人點了一下頭,並不說話,也不朝一塊走去。直到他們的女人從院里出來了,不點頭,不說話,彼此瞟一眼,一家人就到一塊了。孩娃們又開始在村街上跑起來,然跑得稍遠一點,就被他們的爹娘提著胳膊掂到了自家的門口上,說再要吵鬧,就把你反鎖到屋裡去。這一天的黃昏,三姓村被神秘悶罩著,就像蒙在一床被子里。人們說話小聲細語,多是咬著耳朵的嘀咕,且誰也不提盧主任,不提藍四十和司馬藍。說天氣、說莊稼、說喉病、說孩娃為啥長到十幾還尿床。這時候司馬桃花就從家裡出來了,手裡端著一個木托盤,托盤上放著兩盤菜,一盤是油炸胡桃仁,一盤是雞蛋炒韭菜,菜邊上還放了一瓶酒。她從街上走過去,就如一團紅火燒過去。女人們問,就這兩樣菜?她說翻箱倒櫃再也找不出別的了。女人就說我家還有一把青菜哩,她說快拿到我家洗一洗。那女人就又風又火地回家拿那幾根青菜了。

到了一家門口。

女人問:「沒別的菜?」

司馬桃花說:「翻箱倒櫃也找不著別的菜。」

女人說:「我家過年時還剩有一根干竹筍。」

司馬桃花說:「快拿到我家切一切。」

又到下家門口。

女人說:「該多炒倆菜。」

司馬桃花說:「翻箱倒櫃沒菜呀。」

女人說:「我家有雞蛋哩。」

司馬桃花說:「雞蛋不要哩。」

女人的男人就說:「把我家母雞殺了吧?」

司馬桃花說:「快一點,燉個母雞湯。」

司馬桃花從村街上過了一遍,各樣菜就湊了七八個。筍雞湯、炒青菜、炒豆腐、還有紅白肉絲,又借了幾個酒盅幾雙筷子,等她第三次從村人們面前過去後,日光退盡了,村街上已經灑下了白綢月色。她這次走進指揮部的院,順手把大門關住了,人們就都不言不語地往一起攏了攏。有家燒了飯,給沒燒飯人家的孩娃端一碗,這樣,一個村的晚飯就都敷衍過去了。不諳世事的孩娃們不知村中正在發生著什麼事,和大人們一道盯著村中指揮部的方向看。大人們說話時,他們又盯著大人們的臉。待了星月齊全,女人們不覺間集中到了指揮部旁側的一片空地上,竊竊地議東說西,不時地瞟望那個泥牆院門,只要那門響出一個風動,她們都要驚嚇似的半晌不敢言語。一個村落,出了那方院里有燈光,別家各戶都暗黑一片。沒有人呆在家裡,都如盛夏納涼樣待在門口外,待在離指揮部不遠的哪裡。那些有家有口的男人則都坐在自家大門檻上抽煙,從村衚衕口望過去,三丈五丈遠近,便都明下一個光點,像從遙遠的哪裡看城街齊整的路燈。村裡安靜極了。有一種期待使人心裡發緊,如地下河一樣在每一個人心裡流動著,看不見河水,可都能感到那水流的湍急。有人問,看見司馬藍沒有?答說沒有呀,他也在那屋子裡陪著嗎?又有人就哎喲了,說他不去上吊就行了,還能去陪著。這當兒,那泥牆院的大門就響了,藍百歲就從那院里出來了。他在門口站了站,又轉身把大門關嚴實。要走時聽到哪兒有人聲,又朝人聲走過去,就聽見那堆躲藏不及的女人有的叫村長有的叫他哥,連半月前把破鞋摔到他臉上的女人也主動地親親切切解釋說,百歲弟,我們家裡燈瓶沒油了,隨便來和大夥說說話。藍百歲就說,都回家去吧,早些歇著。女人們不動,他就從她們面前過去了。男人們看藍百歲走過來,小心地迎上去,遞上剛裝上煙鍋的煙袋,藍百歲不接,就又很快地給他卷了一隻筒子煙,點了火以後遞給他,謹謹慎慎問:

「盧主任會重把人馬調來嗎?」

說:「盧主任說縣上不想在咱村搞梯田試點村。」

問:「為啥?」

說:「縣裡的地圖上就沒有三姓村,還不知咱們村屬於哪個縣。」

說:「我日他們祖先呀,還不知咱村屬於哪縣哪公社。」

便都一片啞然了。一個村落靜默靜息著。跟在男人身後的大孩娃,聽到這樣的話,迅速跑去說給了娘,女人們就都不言不語了。人都在村街上,卻沒有一人說話兒。男人吸煙的聲音紅吱吱地在各條衚衕流。女人的嘆息在哪一片空地如一層又一層的秋葉樣飄零著。那方泥牆院落里,燈光一晃一晃,彷彿一池在日光下起伏的濁水,偶而從門縫擠出來的桌移凳動聲,干烈烈像朝著村人的心裡鑽。風有些涼起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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