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1)

杜岩便到鎮上掃院買菜去了,走那天一個村的人眼裡都是藍色的光。

司馬桃花不再去鎮上待奉盧主任的媳婦了。最後一次從鎮上回來,她的臉上有幾條血淋淋的紅痕,說是走夜路時,跌撞了一蓬荊刺。全村人都信她是跌在了一蓬刺上,連借的大紅布襖都撕破了幾道口。唯一不信的,是十六歲的司馬藍。去還襖那天,她叫了司馬藍娘一聲嫂,說實在對不住哩,把襖給扯破了。本來司馬藍娘是想要說些啥,不去接那爛襖,可司馬桃花還捎來了幾根麻糖,司馬藍娘不接那麻糖,可司馬鹿和司馬虎卻都接過麻糖狼吞虎咽了。

這當兒,藍百歲提個滿噹噹的黑色帆布袋出現在門口,怯怯地站一會,有些結巴地喚著說,讓司馬兄弟去村頭把幾捆柴禾扛到對面山樑上。那兒新起了一個棚帳伙房,是一個村莊的梯田修得遠了,吃住都搬離村落去。

司馬藍說:「都去嗎?鹿弟虎弟也去?」

藍百歲說:「都去吧,扛不了大捆扛小捆。」

存下一個疑心,猶豫著就都去了。

時候是在罷過了早飯不久,司馬兄弟以及藍柳根、藍楊根,還有幾個別的少年,有的扛柴,有的抬糧,有的挑了水桶,浩浩蕩蕩一隊,跟在人家的後邊,往對面樑上越壑爬去。這一天的日光,融融漉漉,如剛剛燒熱的水。冬天是眼看著將要盡了,春天悄然而至。走在荒野的路上,踢開枯了一冬的白草,能發現草心裡又有了一牙一牙的嫩黃。還能嗅到淡淡薄薄的一絲青氣,像細微一根根水濕的綠色綢線從他們的鼻下滑過。四百餘畝的田地,梯田修了一半。走在樑上,極目遠望,已經有了輝輝煌煌的模樣。盧主任為這大片梯田高興。從縣裡來了領導,也為這大片梯田感到高興,拍盧主任的肩膀就像盧主任拍司馬藍的肩膀。從那梯田地頭過去,望著那黃燦燦的土地,生猛的土腥氣息直撲司馬藍的鼻子。他想,也許四百畝地都深翻一遍,都修成大台階似的梯田,省里和地區的人,拍著縣領導的肩,也如縣領導拍著盧主任的肩膀。到了那時,盧主任就要被調到縣裡去了。盧主任就要在走時的群眾會上,宣布他當村長了。就要把藍百歲換將下來了。想到藍百歲的時候,司馬藍的心裡哐啷哐啷兩下,彷彿有一扇門被關上了,又一扇門豁然洞開,使他冷丁收住腳步,臉上有了一層蒼白。

他把扛的一捆槐枝柳枝扎在了地上。

他說他得屙泡屎去。

他往溝里走了幾步,撇開弟弟們和村裡別的少年,然後順著溝底跑了一段,避開來往有人的小路,過溝底的河時,他沒有脫鞋,砰砰嚓嚓地踩著水面跑了過去。濺在身上的水,立馬浸到身子里,涼得他耐不住直要哆嗦。而兩隻布鞋,是全然濕下,鞋窩裡灌滿河水,跑起來留下嘰咕嚓啦的青白聲響。他不感到腳冷,只感到有些針扎一樣的刺疼。臉上卻布滿了白晶晶的汗粒。不停腳兒,不歇氣兒,他就那麼越過河溝,爬上坡道,到村口時候,看見藍九十和藍八十姐妹兩個,在曬著太陽說話,他便從她們身後,繞道村西,進了自家的衚衕,放慢腳步,往家裡走去。

大門從里閂了。大白天裡邊閂了!

手僵在門上,司馬藍立刻慌亂起來。噼啪一下,臉上的血就全然退盡,成了蒼茫雪白。身上的血也如凝死一樣,忽然整個人都呆若木雞,且又冷得難以控制。他咬緊了自己的嘴唇,在門口呆了片刻,慢慢朝房後走去。到後院牆的一棵樹下,四下打量一陣,便爬上那樹,在院牆上挪了幾步,又從一棵樹上下來,人就到了自家茅廁,幾天前他踩過的尿罐還依然呆在原處。他想起了那次藍百歲走往梯田地一晃一晃的身影,躡了手腳,沿著牆下走時,他聽到了自己腳下踢著陽光如慢慢趟過河一樣的聲響。院落里開始吐出一點芽苞的椿樹,影子像黑布條兒一樣搭在他的臉上。當到了上房的門前,看到虛掩著的屋門,還有一扇是半開半閑時,他讓目光從那門縫沖將進去,然卻什麼也沒有看見,只見兩個木凳懶散地在牆下擺著。在這要死要活的當兒,他的前胸後背都如了馬場,心像瘋馬一樣在那裡疾蹄瞪眼地奔跑起來。他聽到了床鋪白亮亮的吱呀聲,還有渾濁不清的男女說話聲。這聲音像鋸齒一樣遲緩卻是有力地從他心上過去時,那疾蹄的瘋馬便不僅在他胸膛里跑,且還跑在他的腦殼裡,跑進他的腸肚裡,跑進他的小腿和腳指上。他的雙手有些抖起來,上下牙齒山崩海嘯地敲。門縫像黑的石柱一樣朝著他的額門上砸。大門外走過的腳步聲,如青石板樣落在他頭上。他渴念那白色的床聲和渾紅的說話聲能像腳步聲樣弱下來,無聲無息地消失掉。可那聲音一聲一聲,漫長得如無盡無止的黃土梁道。他想立刻衝進屋裡去,想進去把一個人的頭殼砍下來。他要往裡進時,手在門上停下了。他又躡著手腳,往灶房走過去。到灶房他沒有猶豫就握起了切菜刀。當那菜刀沉甸甸地進入他的手裡時,他的心就不再跳動了,跑馬場平平靜靜歇下來。所有的疾馳都集中在喉嚨里。喉嚨脹悶,透不過一絲氣兒似乎要炸開。

他往灶房外面走。手上的汗水淋淋的使他握不緊刀把兒。他粗粗糙糙把汗抹在了門框上。然把手從門框上拿回時,他的眼皮被扯拉一下,覺得眼角有些紅血血的疼。他看見在菜板的牆角上,放了一弔草紙包的中藥包,和藍百歲來時提的那個空癟了的黑布袋。他把目光朝案板上空望了望,看見那從來都掛在半空的柳籃里,同樣放了幾包中草藥。

把頭彎下去,在案板下邊他什麼也沒看見。到鍋台一邊的柴堆旁,扒開那堆柴禾時,司馬藍立住不動了。他看見在玉蜀黍桿和棉花棵、豆棵的一堆亂柴下,放了一個葯鍋和一堆熬過的中藥渣。

就是說,母親已經喉嚨疼啦。

就是說,這些中藥渣是母親熬喝的。

就是說,母親趕不上吃新土糧食了,最多還有三個月或是五個月的壽限活在這個世界上。

就是說,這中藥都是藍百歲提來的。

司馬藍站在灶房裡,他聞到中藥的氣息黑赤赤地撲過來。他奇怪這麼一個月,他如何就沒有在家聞到中藥味。他想,這些中藥都該是由他到外村買了提回來,可卻是了藍百歲。他回身把案板上黑色的帆布袋兒一把拽過來,一手扯著袋的這端,兩腿膝夾了那端,用菜刀三下兩下就把袋給割的破破裂裂了,然後他把那葯袋丟在地上,抬腳在袋上踩擰一下,又拾起來把它塞進鍋灶里,再抓一把豆桿,用火點了,也塞進了鍋灶里。

他看著那葯袋黑煙紅火他才從灶房走出來。

他立在院落里,日光抽打在他臉上。

他又聽到了床鋪白亮亮的吱呀聲。

他站了片刻,撿起面前的一個洗衣棒槌,朝著傳出白色聲音的窗子,嗖的一下甩了過去。那棒槌在半空翻著斤斗,砸在窗子上,飛起一股塵灰,落在了腳地朝著遠處滾去了。

白刺亮亮的吱呀聲戛然而止。

屋裡院里的靜寂像房倒屋塌後一樣沉悶著。

司馬藍朝大門外邊走,用力拉開門閂,把大門開得圓圓敞敞,然後在門口站了片刻,看一看村裡走動的人們和對面梯田上忙碌著的人群,他往藍百歲家裡走去了。他在藍百歲家門口大聲叫了幾聲四十,看見藍四十從上房忙匆匆穿著新做的紅花布衫跑出來,問說好看嗎?他說你來一下,就轉身往藍家房後走。那是一片槐樹林。槐樹的淺黃氣味已經在初春散開來。她說幹啥呀?跑到這兒,讓村人看見多不好。他不說話,拐過房角,就回過身用刺熱辣辣的目光盯著她,像盯著一個仇家一模樣,脖子的青筋踢踢踏踏暴起來。

她說:「司馬藍哥,出了啥事兒?」

他說:「四十,我對你說,你爹不是人,活活是頭豬。」

她愕然一會,問:「我得罪你了你罵我?」

他說:「你爹真的是一頭豬。豬狗都不如。」

她說:「你姑才是豬。你姑司馬桃花跟公社盧主任睡,是我親眼看見了的。」

他不再說話了。他把目光擱在她靈動的嘴唇上,手起手落,噼噼啪啪就是幾個耳光,然後不等她靈醒起來,抓住她的頭髮,用力把她的頭往牆上撞起來。他看見那牆上的黃土,粉粉末末飛塵滾滾地往下掉。聽見她似乎憋了一年才暴出嗓子的凄厲哭喚,青青紫紫地衝出嗓子,像柳樹上的綠皮一樣在半空抽抽甩甩,然後用盡最後的氣力,摑上去響亮至極的一個耳光,就大步穿過槐樹林,往山脈上走去了。

他聽見藍百歲家傳來的驚叫聲和跑步聲冰雹樣響亮密集,可他卻連頭都未回。

梯田是越修越遠了,那些仍然吃住在村落里,只幹活才離開村落的外村人,回村時就把架子車和鐵杴、钁頭留在田地里,於是便丟了兩輛架子車和好的杴與钁,事情報告給了公社盧主任,盧主任說他媽的這不是偷車子,這是破壞哩呢,就開始要派村人專門守工具。

司馬藍就住在樑上不回村落了。

白天別人幹活時,他這塊田地走走,那塊田地看看,走到哪村的梯田頭,就隨便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