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2)

人群說一千二百多塊呀。

說你算吧,見方一寸二百嗎。

把司馬藍從人家的鐵擔架上翻到自己的擔架上,他仍然馬趴著望著地,精瘦護士就來了,遞過半寸厚一沓兒十塊票的錢,說一共一千二百六十塊,你點點,在收據上按個手印。司馬藍接過那錢,數了一遍,果然是一百二十六張,就在右手指上按了印油,在寫好的收據上按了一下。護士指著他的名字,說按到這,他又在指的地方按了一下。護士說兩清了,你們走吧。司馬藍說謝謝了啊大夫,讓你跟著忙半天,都忘了問你姓啥了。護士說我姓劉,叫劉尚賢。司馬藍說我以後賣皮了還找你行不行?劉護士說你們賣皮醫院求之不得,你們找誰都行。

這就走了。

司馬藍在擔架上,用被子蓋了,走出醫院大門,吩咐司馬鹿,說你拿二百塊錢,到李鐵匠的鋪里買五根鋼釺,十五把鐵鍬,兩個八磅的鎚子。說司馬虎,你拿八十塊錢,到土雜商店,能買多少粗麻繩就買多少粗麻繩。又說杜狗狗和一個年長的,你們拿五百,去炸藥庫那兒買炸藥和雷管,再把上次欠帳還人家。這樣三三五五,把一千二百塊錢分得還剩三百七十塊,司馬藍把余錢往胸脯下一壓,說都快走吧,趕落日前都到西關路口集合。可這剛要分手的時候,就聽見了千呼萬叫的汽車喇叭聲,亮刺刺地在偏西的日色里,秋夏的山洪一樣瀉過來。抬頭一看,有輛大卡車急慌慌地趕過來,車後邊竟跟了馬隊似的一群人。路上擋了道的攤位讓得慢一些,站在卡車踏板上的年輕人便破口大罵,說你他媽還不快挪開,人命關天,耽誤了你負責!那水果攤就忙不迭兒挪開了,蘋果、梨和九都進貨來的香蕉落了一地。汽車就從蘋果、梨上軋過去,甜汁飛滿天空。見到這景勢,三姓村的人把司馬藍抬到一邊,大家都木呆在醫院的圍牆下,看著汽車朝醫院撲過去,留下一世界白刺刺的哭喚聲。日光已經紅潤,偏西得不可救治,似乎立馬就要落下。那哭喚的聲音和車後亂糟糟成稻草般的尖叫,一時把教火院門前弄得遍地木呆誰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然就在這木呆之後,就在汽車撞塌了一個門柱拐進教火院時,從落下的汽車飛塵里鑽出來了一隊人馬,全都抬著門板、梯子、架子車板和比三姓村人綁得更簡單的擔架。這每塊門板上、梯子上、車板上、擔架上都躺著一個燒傷的病人,衣服絲絲連連,臉、手、腿或是胳膊、腰身哪兒,燒焦烤糊的皮肉黑慘慘地裸露著,一路滴下的不是血跡,而是黑水的汁液,濕淋淋灑滿在路面上。空氣里充滿枯焦的碳色血味。那些被燒傷的男人、女人的呻吟,如降下的烏雲樣在地面瀰漫,哭叫聲凄凄楚楚,鋪天蓋地。抬擔架的和跟著看熱鬧的腳步,密密匝匝的把三姓村的人擠到馬路邊。大夥護著司馬藍,生怕那腳步踩到他,然後一個一個扯著脖子,往那人群里瞅。忽然間,司馬藍從嘴裡擠出一聲悠長的「哎喲。」村人們扭回頭來,看見擔架上的司馬藍,臉色慘白如紙,汗珠子滴滴嗒嗒落在擔架上。他不停地撩起被角擦汗,然被角擦過,汗就又光咚一聲冒出來。手前的褥子和被子,已經濕成淺黑了,疼已經和日落一樣如期而至了。往擔架那頭望去,就都看見他左腿上的被子瑟瑟抖抖發著慌,就都說疼得厲害吧?把帶來的止疼藥水灑上吧?

司馬藍拿手擦了一把汗,問:「過去的人都是燒傷吧?」

「人家說一座百貨大樓失火了。」

司馬藍撐著身子坐起來,望了望路上漸稀的人群,又把目光投到教火院的大門前。那兒擔架擺了一大片,哭聲堆得比房子還高,燒糊的血氣一浪一浪,把落日的光澤攪得渾濁而又粘稠。穿白褂的醫務人員,從那些擔架堆里穿來梭去,不斷掀開病人傷處的衣服,看一眼說,這個,往裡邊抬。那抬擔架的就慌忙往裡游移了。如果大夫看看哪個病人的燒傷,不說話走了,那病人就盯著大夫哭鬧,喚著說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再不管我,我就真的疼死了。這當兒大夫就回頭冷了一眼說,你能叫這麼大聲就是輕傷,有十三個燒得氣都出不了,能救過來幾個還不知道哩。那尖叫的病人縮聲了,尖叫如被一刀砍斷一模樣。

司馬藍盯著醫院的門前,那兒的景象止疼葯樣滲過來。漸漸地,他臉上疼痛的汗珠落下了,有一層油亮在他臉上閃爍著。

他說:

「靈隱渠上再也不愁沒錢了。」

村人們都把目光轉過來。

「去個人,」他說。「問問收不收人皮了?」

司馬鹿怔了一下,「四哥,還賣呀。」

司馬藍說:「賣。全村的男人都賣,一個人腿上賣一塊,靈隱渠上要用的水泥全有了,要一個人腿上賣兩塊,靈隱渠上的開支就全夠了,水就引到村落了。」他說:「去呀,都愣著幹啥,去問問我們全村人都來賣皮行不行,這是老天爺給咱們立馬通水的機會呀。」說到最後時,他的目光又投在了那些燒傷病人的身上去,紅爛爛的興奮從他臉上燦燦地落下來,把夕陽都染成紅色了。

去醫院問的是司馬虎。司馬虎就像司馬藍的腿被他使喚著。轉眼間朝醫院走了過去,轉眼間從醫院跑回來。跑回來他氣喘噓噓,說四哥──四哥──醫院說要皮哩,有多少要多少,最遲得明天中午前把人領過來,說過了明天中午許多燒傷都難處理了,再補皮病人又要受一次疼,怕病人就不想補了呢。司馬藍把他的大腿上的被子掀掉了,直昂昂地扶著牆壁站起來,掃了一眼村人們,問誰去工地上叫男人們來,說我村長說了,是男人都得到教火院賣皮子。十六歲以上的男人都得來。你們誰連夜跑回去?

沒人回答。

司馬藍看著司馬虎和司馬鹿:「你們倆回不回去?」

司馬虎說:「來回一百多里呀。」

司馬藍說:「誰回去喚人就不賣皮子了,留他兩條好腿。」

司馬鹿站起來:「四哥……我回吧。」

司馬虎說:「我操,五哥。」

司馬鹿上路走了。落日在他背上鍍著光亮,不一會兒他就溶在了落日里。

這一夜,司馬藍們是在醫院渡過的。因為要把大批的皮子賣給這些燒傷病人,醫生們便允許他們在病房的走廊里捱過一個秋夜。前半夜走廊里燒傷病人的呻吟和落葉一樣四處飄落,他們的親屬在病房中間走來走去,咒罵著百貨大樓的火災,議論著事故原因到底是電線還是煙頭。到了後半夜,病人都被止痛藥打發睡著了,親屬們圍著病床安靜下來。三姓村人也都依牆縮著,似睡非睡地攏成一團。司馬藍的腿上用自帶的止血藥灑濕了,蓋著被子倒睡了一陣,天將亮時想翻身,睜開眼看見避風處睡著的村人們,自己反倒沒有睡意了,只好讓時間從他的目光中朦朦朧朧散步一樣走過去。

天亮了。

亮了的天,在仲秋時節藍得如汪洋了千年的水。從城東哪個村落衚衕走出的日頭,在這一汪藍色里,光線也藍幽幽的了。司馬虎們本來還睡著,忽然就聽到了熟悉的說話聲,出門一看,司馬鹿已經領著村裡的男人、女人都來了,在教火院站了一大片,坐了一大片,都在揉著走累的腳和膝。有一個媳婦脫掉鞋,對著日光看了看磨破了的鞋底兒,罵了一句啥兒,把那雙鞋扔掉了,從包袱里取出一雙新的穿到腳上去。司馬藍扶著門框說,好快呀,女人孩娃怎麼都來了?司馬鹿走過來,說都賣皮了誰照看,還是各家照看各家的好。司馬藍在人群掃了一眼,他沒有看見藍四十,把臉擱在了鹿身上,彷彿鹿替他少辦了一件事。可司馬鹿望著司馬藍,卻說嫂子竹翠要來的,蔓離不看懷,我沒有讓她來。司馬藍便什麼也不說,從擔架的被下取出那賣皮的錢,瘸著腿領著村人到教火院門口的四個飯鋪前,把人分成四撥兒,規定每人吃兩根油條或一個饃,可以每人喝一碗小米粥。

村人說:「這夠呀?」

司馬藍說:「一村人放開肚子得花多少錢。」

村人說:「這是來賣皮的,誰腿上多割一塊不就夠了嘛。」

司馬藍想了想,說大家隨便吃,油條、包子、白饃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四個飯鋪火剛生旺就遇上一宗好生意,熱情得無以言說。早飯過了,就見教火院的大夫上班了。因為各個病房都加床躺滿了病號,不消說這一天大夫們切皮、植皮、抬進、抬出、打針輸液,要轉車輪戰樣忙起來。司馬藍被教火院院長叫到教堂二樓問了幾句話。說來了多少人?他說要多少有多少。院長說一百個有沒有?他說不夠了你一個腿上多割幾塊嗎。院長說一個人腿上只能切一塊,昨天你多賣就違犯醫院規定哩。司馬藍說男人不夠媳婦嘛,全村的媳婦都來了,大塊的割男人的腿,小塊的割女人的腿,留著孩娃不割就行了。

日頭從教堂的二樓到教堂一樓的牆根後,車輪大戰般的割皮賣皮開始了。

三姓村人被集中到教火院北邊空地上,男人們在一塊兒,女人和孩子坐在一另一塊兒。這兒離切皮室有二十幾米路,能看見切皮室的門口站了那個瘦護士,他那邊一招手,司馬藍就在這邊派過去一個人。最先進去的是司馬虎。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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