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音從遠處茫然看著羽矢多對上張燕的這一戰。
在他的視野中,從羽矢多手臂伸出的藤蔓,穿進張燕的頭部側面,幾乎就在同時,張燕往後跳開了一大步。
看來由於對方反應夠快,總算在千鈞一髮之際,沒讓這一擊變成致命傷。
張燕在較遠的位置著地後,跪了下來,背部劇烈起伏。
剛才的攻防,讓面具從他臉上脫落。
底下露出的面孔,是個看似比羽矢多還小了幾歲的中年小個子男性。
他犀利的眼神因憎恨而扭曲,耳朵滴著鮮血,用中文喃喃說了幾句話。
多半知道這種出奇制勝的手法只管用一次,羽矢多沒有乘勝追擊。這期間宿主們繼續往海上避難,已經漸漸整理出便於讓皇帝動用真正實力的環境。
但最讓玲音吃驚的,卻是這位他熟識的監護人所擁有的實力。
(羽、羽矢多先生,好強……!)
記錄者也沉吟起來。
『與其說強,不如說是很懂得如何運用自己的能力。他體格那麼高大,又秀出用木盾防禦和手上包裹樹皮的攻擊,讓人以為他是個硬碰硬的力量型──但他真正的武器,卻是敵人以那種速度移動,卻還能精準刺中敵人耳朵的命中精度。看樣子你的監護人外表粗獷,神經卻很細膩。皇帝──似乎也嚇了一跳。)
玲音在視野角落認出了靜枝。
她佇立不動,默默看著羽矢多。
她的視線中有著幾分震驚,但同時也有著幾分落寞,繃緊的嘴散發出沉痛的神色。
她的身影散發出來的不是身為皇帝的威嚴,反倒是玲音所認識的那個待人溫和的靜枝的風貌比較重。
(即使有寶石棲宿……靜枝小姐還是靜枝小姐啊。)
『這很難說吧……我所知道的皇帝,也經常露出那種落寞的表情。皇帝雖然站在容易受人誤解的立場,但對自己人而言絕非暴君。只是──我不否認他殺了太多不是自己人的人。從某個角度來看,也可以說這種兩面性正是皇帝的特徵──)
玲音聽著這令人不太高興得起來的分析,將注意力轉移到視野中的另一個女生。
將軍周皓月以鐵扇掩嘴,眨動她美麗的眼睛。
「……即使張燕氣得沖昏了頭,但竟然能將他逼入下風……我真嚇了一跳。真搞不清楚他為什麼會甘願曲居在有樂原那種角色底下呢。」
玲音沒有回答她的話,偷偷摸摸撐住克蕾亞與香戀的肩膀,走開了幾步。
皓月仍然背對他,笑嘻嘻地說:
「……玲音,結果你沒機會跑掉呢。要是張燕再更加擾亂我們這邊一點,我想你也就有這個機會了──但是現在你才要跑未免太遲了,請你死心。」
「……是,對不起……」
玲音乖乖舉起雙手。香戀抬頭半翻白眼瞪著他,克蕾亞則認命似的低頭。
本來女王香戀就不可能會同意逃亡,而且從狀況來判斷,現在也不處於逃得掉的局面。身穿警察制服的「近衛兵」與身穿袈裟的「槍手」也都還留在現場。
記錄者嘆了一口氣。
『……這下是跑不掉了。玲音,現在你還是認命吧。』
(這我是贊成啦……可是,對方應該還沒認命吧。)
張燕一陣苦戰過後跪到了地上,身體頻頻發抖。
他耳朵流血,瞪著在場的眾人──
緊接著他高聲吼叫。
從他口中發出的不是言語,實實在在地是一種野獸般的咆哮,讓玲音忍不住雙手摀住耳朵。
這股毫不掩飾仇恨的兇狠敵意,是向在場的所有人發出的。
玲音這些年來過著安穩的生活,這還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這種性質的敵意。他一瞬間呼吸停住,膝蓋開始顫抖。
這和在巷子里被不良少年找碴的狀況完全不一樣。
是面對絕對強者發出的怒氣所產生的本能恐懼。這輩子第一次暴露在這種恐懼當中的玲音,連平常愛說的玩笑話都拋諸腦後,當場畏縮起來。
香戀與克蕾亞似乎也是一樣,緊緊抓住玲音的手臂,全身僵硬。
(不妙……!會被他宰了……!)
玲音小時候受母親虐待時,就有過這種危機感。但當時覺得「也許會死」的同時,總還有著些許餘裕,讓他心中有著「相信這次一定也會撐過去」這種預感。
張燕這個男人所發出的堅定殺氣,則遠遠超出這樣的層次,一瞬間就震懾住玲音的精神。
就在皓月、羽矢多與神竹等人都擺出戒備態勢的當下──
玲音肩膀一抖。
他右邊有著香戀,左邊有著克蕾亞。
「我要像個男人保護好她們」這樣的念頭絲毫沒出現在玲音的腦子裡。但話說回來,他倒也不是只想自己活命就好。
人真的遇到迫在眉睫的危機時,就會什麼都沒辦法思考。
不小心踩空樓梯時。
打翻裝了熱水的開水壺時。
被人從意想不到的方向一拳撂倒時──
人的身體就會做出反射性的行動,在下意識中動起來。
而玲音的反射行動當中,還多了一個連他也不清楚的新選擇。
他的心臟噗通一跳。
這聲脈搏極為異樣,令他產生內臟都要從嘴裡跳出來似的錯覺。
就在這聲脈動的觸發下,玲音的心窩一陣抽痛。
肚子里有怪東西。
這種詭異的現象讓玲音汗毛直豎。
(好、好像會跑出什麼東西來……!)
『不,你在說什麼傻……』
記錄者的話說到一半,玲音的制服上衣就從內側高高鼓起。
他短袖上衣的胸口不自然地隆起,從布料縫隙間可以看到一種黑色的物質。
「咿!」
有個東西在腹部與上衣間掙扎蠢動。
玲音慌了手腳,扯掉幾個鈕扣,敞開了上衣。
緊接著──
一團黑色的物體啵的一聲掉到地上。
這令人眼熟的生物從圓滾滾的身腥伸出四根粗而短的腳,趴在地上不動。
他以極為慵懶的動作慢慢抬起頭,用金色的眼睛凝視玲音。
玲音則交互看著這個生物與自己的身體。
玲音腹部開了一個黑色的大洞。
這個洞並未通往身體內側。既未流血,也不痛,就好像只有這個部分憑空消失了似的,看到個黑色的空間開著一個大洞。
隨著從這個洞里跑出來的黑色生物站起來,玲音身上的洞也在轉眼間合上。
「……玲、玲音?」
「……哥哥……?」
克蕾亞與香戀各自發出不解的聲音,但最一頭霧水的就是玲音自己。
其他眾人也說不出話來,看著這個從玲音腹部出現的奇妙攪局者。
這隻全身長著長毛的野獸,毫不介意四周的視線,用兩隻腳從容站起。
皓月在鐵扇底下發出狐疑的聲音。
「……貓?」
從玲音體內跑出來的這個生物,不管怎麼看都是一隻黑貓。
柔軟而蓬鬆的黑毛、頻頻顫動的三角形耳朵,偏短的四肢與藏起的肉球。一對兼有盯上獵物的犀利與可愛的金色眼睛,仍在閃閃發光。
體型就像布偶一樣圓滾滾的,以貓來說未免太胖了些,但至少特徵都和貓一致,一眼就看得出是貓。
換個角度來看,倒也像是縮水的「黑虎君」,但以布偶裝來說未免太小,個子也只到玲音膝蓋左右。
沉默持續了一會兒後,神竹呼喊:
「……是……是『特萊哈特的妖貓』!皇帝、皓月,請趕快退開!這傢伙很危險!」
其餘眾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之際,只有身穿白袍的神竹方寸大亂。
這個狀似黑貓的生物以一對金色的大眼睛朝他瞥了一眼後,若無其事地搔了搔肚子。
皓月皺起眉頭。
「您說是妖貓,可是……它雖然看起來臉皮厚了點,但似乎不會有什麼危害……」
「這傢伙是艾斯哈派來的!他……是艾斯哈準備的棋子!」
神竹這句話一出口,場上漸趨和緩的氣氛立刻變得迥然不同。
(怪、怪了?)
眾人朝向貓的視線,立刻集中在玲音一個人身上。雖然不敢出手的狀況並未改變,但緊張感的性質大不相同。
記錄者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