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魯迅一

寫魯迅先生,真不知從何處說起。小學三年級就讀過課文《我的伯父魯迅先生》,記下了「萬國殯儀館」、「民族魂」這些詞。七十年代中後期,讀魯迅的各種小冊子:《二心集》,《三閑集》,《野草》,《熱風》,《故事新編》……八十年代初,則買了二十卷本的《魯迅全集》,厚厚的捧在手上。

記得有大齡朋友眨著高深的眼睛說:魯迅的書有毒的。

這句話,我差不多想了三十年。

想來想去,覺得那朋友言之有理:魯迅的書確實有毒,而且是劇毒。

曾經讀到上海王曉明教授的文章《魯迅:現代中國最痛苦的靈魂》,心下又一緊。有劇毒,最痛苦……世上竟有這樣的書,這樣的人!

魯迅的有毒,具有什麼樣的針對性?魯迅的最痛苦,又是因何而發呢?

其實魯迅很平和的。善於激烈的人往往能平和。他在廣州當教授的時候,去銀行領工資,月薪三百大洋,銀行職員從頭到腳打量他,對他的穿戴很不放心:長衫、布鞋、襪子,都是便宜貨呀;毛髮鬍子粗且亂,一點不洋派;分明走著來的,沒坐汽車或包月人力車,手裡也缺一根文明棍。於是,這位職員堅持要核實,打電話到中山大學,詢問一個叫周樹人的,相貌,穿著,口音之類。魯迅不生氣,櫃檯前靜靜地抽著煙。後來當然是領到大洋了,也收下那位職員的歉意和滿臉堆笑。不過他仍然走回學校去,店員還是有些迷惑,歪著油光腦袋想了很久。

魯迅掙錢多。後來也能消費,電燈電話,上樓下樓的,家裡常有客人、也時常吃得挺好,坐汽車看電影。有一次卻對蕭紅說:電影沒啥好看的,看看動植物還可以……看完電影回家,若是人多,小汽車裝不下,他讓別人先走,自己倚著蘇州河的欄杆吸煙等車,也是靜靜的,像個鄉下老頭。他煙癮大,小聽裝的好煙卻是留給朋友抽的,比如上海有名的「黑貓牌」。他自己抽廉價的「品海牌」,一支接一支。寫作到半夜,也吃點餅乾,也喝點酒,也望望夜幕深處的街市,聽聽有軌電車的聲音。在上海大陸新村九號,有市井女人叫阿金的,樓下與人吵鬧不休,魯迅一走神,稿箋上寫下「阿金」二字。

家裡人稱他「大先生」。他一直供養著母親和未曾同過房的原配朱安。朱安是包辦婚姻的受害者,魯迅雖不認可,卻同情她,養著她。他批判吃人的禮教,反感「二十四孝圖」,卻又是孝子,筆名取母親的姓;常給母親寫信,叩問「金安」。

魯迅給朋友寫信,平和而又隨意,與雜文的風格很不同。

中年得子,取名周海嬰,父子照相,做父親的,掩不住一臉慈祥。照片右下角一行小字:「海嬰與魯迅,一歲與五十。」

魯迅的書法,文人氣很濃。隨手寫成條幅贈朋友,「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那一幅,是贈給柳亞子的;又於飯局中再書一幅贈郁達夫,並在日記中說:「達夫賞飯,客人打油。」

寫給翟秋白的則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翟秋白做過共產黨的領袖,精通俄文和俄國文學,後死於刑場,毫無懼色,慷慨瀟洒之至。

紅軍長徵到達陝北時,魯迅託人帶去一條火腿。後來想寫紅軍的小說,細聽馮雪峰講紅軍的故事。他保存過方誌敏烈士的遺物、書信,兩次會見陳賡將軍。

魯迅橫眉執筆的那張像,叫人看不夠。那份冷峻,世間罕有。面部輪廓有如雕刻。

他走路步子邁得很快。有幅照片是在去講演的路上,呼呼生風的樣子。他頭髮硬,迎風紛紛上舉,沒一根趴下。古人云:疾風知勁草。許廣平形容說:「真當得怒髮衝冠的那個沖字。」

1923年,魯迅在北平女子師範大學初任教,上下一身黑,衣衫、皮鞋都有大大小小的補釘,小姐們嘩然,掩了嘴嬌笑。可是台上一開講,下面清風雅靜了。學生當中,就有許廣平。還有一位臉蛋兒圓圓的、杏眼兒亮亮的劉和珍。

魯迅上課,從不點名批評學生。學生不聽講並影響其他同學,他停下來,向那學生掃去一眼。於是學生知錯,坐直了,自尊心卻不受一點傷害。許廣平回憶說:(學生)如同受到了一位曠代的全智者的催逼。

魯迅上大課時,禮堂黑壓壓的一片,連窗台上都坐著學生。他幽默,妙語連珠,台下捧腹大笑,他只微微一笑,略略停頓之後又開講。那是帶點紹興口音的、略有些沙啞的普通話。

魯迅在北京或上海演講,常常被激動的學生拋向空中。先生在空中樂得像孩子。

1925年三月,許廣平給魯迅寫出第一封信;四月,她登門拜訪。後來就開始了《兩地書》。這本公開的情書,充滿了溫馨的日常敘述,不提愛而處處有愛意。這叫愛的高貴。里爾克、卡夫卡的情書也如此。明白了這高貴,自然會對咿咿呀呀裝瘋賣傻的流行曲,油然而生厭惡。

貓兒叫狗兒跳,貴在一個真字。時下有些人,卻無休止地裝瘋賣傻,毒害青少年……

生活中的魯迅,很有些孩子氣的。許廣平先生《欣慰的紀念》一書描繪很多。

丁玲曾給魯迅寫信,魯迅收到了,卻沒有回覆。丁玲很是想不通,事後得知有誤會:魯迅把她的筆跡當成了沈從文的筆跡。1931年,左翼作家在上海開會,魯迅先生來了,丁玲的第一印象是:「他穿一件黑色的長袍,著一雙黑色球鞋,短的黑髮和濃厚的鬍髭中間閃爍的是錚錚鋒利的眼睛,然而在這樣一張威嚴肅穆的臉上卻現出一副極為天真的神情,像一個小孩犯了小小錯誤,微微帶點抱歉的羞澀。」

我的閱讀印象中的丁玲,潑辣而又細膩。1936年,她從敵人的監獄裡出來奔赴延安時,惜墨如金的毛澤東為她填詞,其中有幾句:「洞中開宴會,招待出牢人。纖筆一枝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將軍。」

丁玲做女孩的時候,不大能讀魯迅。到了上海,閱歷漸多,便讀得如饑似渴了。有一次魯迅評價她:「丁玲還是個孩子。」丁玲彷彿很委曲:她的內心已經在曲折中長大了,哪裡還像個孩子呢。

丁玲的閱讀體驗,能代表許多人。

1937年10月,肖紅撰長文《回憶魯迅先生》,開筆就說:「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裡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麼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煙捲都拿不住了。」

然而魯迅先生沉痛的時候,卻是一沉到底。

1926年的3月18日,北京段祺瑞執政府的門前,幾個女學生身中槍彈,倒在了血泊中。開追悼會那一天,魯迅「獨在禮堂外徘徊」,腦子裡滿是女學生的鮮血。「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若非沉痛到底,焉能出此語?

「墨寫的謊說,決掩不住血寫的事實。」「真的猛士,必當奮勇而前行。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

讀先生墨寫的文章,我們永遠記住了:「始終溫和的微笑著的劉和珍君。」記下了她和她們中彈的那個瞬間,那柔弱無助的倒下,那血泊中的溫軟的身軀的漸漸僵硬,那手指冰冷。

「徒手請願而已」,衙門裡卻射出了罪惡的子彈。

我是在高中學的這篇課文:《記念劉和珍君》。我記得,師生都是淚光閃爍。「我獨在禮堂外徘徊,遇見程君,前來問我道:先生可曾為劉和珍寫過一點什麼…」老師緩緩念著,學生靜靜聽著。老師是川師大中文系一位姓蔣的實習教師,時隔三十年,我記得他念著念著就背過身去的樣子……

又學《為了忘卻的記念》。柔石、殷夫、胡也頻…多少青年的血,多少眼淚啊。然而魯迅先生,從未給人留下流眼淚的印象。寫亡友,沒有比這更沉痛、更堅硬、更傑出的文字。

「出離憤怒…」這情態的表達為魯迅首創。

他點校《嵇康集》。他為瞿秋白、為柔石的遺著耗費了心血,拖著病軀揮汗如雨。他說過:一個人倘若還有友情的話,那麼,面對著亡友的遺文,真如同捏著一團火,要為他流布的。

這個紹興人啊,這位秋瑾、徐錫麟的同鄉。

「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

我們今天,得以掂量這硬度。

同時掂量它的柔軟度。硬,來自柔軟。

如同憎恨源於熱愛,無邊的黑暗是由於天邊的那一縷曙光。

紹興鄉下有個安橋村,安橋村有魯迅的外婆家。讀過《社戲》的人,會對紹興鄉下的風光有極深的印象,漁火點點,月光躍躍,烏蓬船划水之聲可聞。而虛構的魯鎮上的咸興酒店,孔乙己先是走著來喝酒,靠著那櫃檯,「排出四文銅錢,對老闆娘說:溫一碗酒。」過了一陣子,卻用手「坐」著來了,原來孔己的腿,因偷書被丁舉人打折了。他還是溫一碗酒,向小孩兒表演茴字的四種寫法。酒客們嘲笑他的斷腿,他的偷書,他吃吃地辯解:竊書能算偷么?竊書能算偷么?

魯鎮上,又有女人叫祥林嫂的,不斷向人絮叨她那死去的小兒子阿毛。祥林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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