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曹雪芹三

雍正後期,曹家又有了興旺的跡象。畢竟是老奴才,還沐浴著皇恩呢,親王中也有世交,像怡親王允祥。曹雪芹的一個姐姐入宮做了貴妃,家族更有了靠山。代價卻是:皇妃姐姐也將曹氏家族拖進了皇家的爭鬥場。

這期間,曹雪芹已移居北京,也許常回金陵。後來寫《石頭記》是在北京,而小說中的場景以金陵為主。換句話說,曹雪芹的情感記憶是沖著南方的。吳世昌先生曾指出,大觀園的舊址是南京的隨園,現在卻搬到了北京。

曹雪芹打小就熟悉北京,這應該是不成問題的。《紅樓夢》用的是北京話,將土語、口語提煉成書面語。

作家待在北方,記憶朝著南方……

《紅樓夢》的寫作姿態是這樣吧?

到乾隆朝的某一年,由於無休止的、充滿了偶然性的權力鬥爭,曹家左支右絀,補了東牆垮了西牆,終於撐不住,從根基上垮下來,一敗塗地。

曹家繁榮六十餘年,由盛到衰,又花了近二十年。曹雪芹的生平,細節模糊,但大線條是清晰的。他過了十幾年好日子,「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接下來,眼睜睜瞧著敗相紛呈,家族上下苦掙扎。短期內急轉直下,落差大,印象深,感慨多。

語言藝術瞄準落差,始於二十多歲的《情僧錄》或《風月寶鑒》。富貴氣象,女人們佔主角。有出息的男人都在外面奮鬥烏紗帽。曹雪芹卻在園子里贏得了女性視角,看透了男人的扭曲變形。

看透是說:作家深入了女性世界,於是看透了與清爽女性相對立的、污濁的男性世界。

中國歷史,中國文化,這可是不折不扣的破天荒頭一回!

一部《紅樓夢》,首要價值在此。其次才是家族興衰的巨幅畫卷。再次,方為社會學家們津津樂道的各類專史:禮俗史、饌餚史、建築史、園林史、服飾史、中藥史、遊戲史、奴婢史、優伶史、訴訟史、交通史、占卜史、殯葬史……

所有這些具有時代特徵的專史,抵得過幾千年華夏女兒的辛酸史么?

如果曹雪芹一直待在女兒堆中做他的「混世魔王」,那麼,他也看不清女兒世界,不會為這個由他發現的清爽世界振臂歡呼。他的生存有悖論,有劇烈的矛盾衝突。當性別意識浮出水面,他一定是很不痛快,面臨著性別分裂的難以名狀的痛苦。而父權的壓力、「仕途經濟」的催逼,使他邁出了決定性的一步,對男人厭透了,並把這種厭煩上升到價值判斷的層面。

「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筆者敢斷言,曹雪芹終其一生,最想說的就是這句話!

有此一句還不夠,作家又生髮說:「凡山川日月之精華,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

一錘定音了。

這一錘敲出來的,卻是黃鐘大呂。

《紅樓夢》寫人性,這一目了然。人性與家族統治,具有結構性矛盾。家族總要出逆子,要「反嗜自身」,這逆子,卻又符合人性的方向,社會進步的方向。我總懷疑,賈政毒打賈寶玉,是真想打死他,滅掉這個家族的「孽障」。

《紅樓夢》是在人性深處綻放的漢語之花,和李清照異曲同工:李清照是女性發現了女性,曹雪芹則是男性發現了女性。二者俱為「新大陸」式的發現。《石頭記》在清朝中葉的問世,有石破天驚之效。

曹雪芹的攻擊點,與其說是男人,不如說是皇權。

巨大的疑惑伴隨著作家的成長,他急於追問的,是若干年來的同一個問題:奔仕途的男人們怎麼全都是面目可憎、沒一個好東西?

家族敗亡,看不出曹雪芹有內疚——這曹家嫡孫,未能擔起家族的大梁。也許他的潛意識,還有幾分幸災樂禍。《紅樓夢》悲金悼玉,不悼家族。家族的榮辱沉俘,與他何干?家族為姐妹們提供了園子,卻以隱形手段向她們施壓、施暴:「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作家對父親這個最大的家族符號只有懼怕,沒有尊重:賈寶玉打死也不願意做父親那樣的人,過父親那樣的道貌岸然的日子。

西方男性有弒父情結。中國的男孩兒可能有憎父情結。這原因倒不複雜:父親通常代表社會向小孩子源源不斷施加壓力。

清代的宗法社會嚴密,無論在官還是在民,都受到政權族權神權的壓迫,男人吃不消,把壓力轉移給女人。

大觀園群芳爭艷,脂粉香濃,呈現為封建統治的薄弱環節。但女孩兒大一日,壓力就增大一分。雪壓霜欺的背後,赫然露出男權大手。而男權囂張,乃是統治格局使然。

有清史學者講,滿族人初入關,尚有八旗旗主共治的局面,到後來,漸漸落入皇權獨尊的窠臼,皇子又多,派系林立,傾軋成常態。政治生態日趨惡化,貪官庸官層出不窮。

漢人高官,往往變形更甚。

官場中人,個個是鑽營忘恩的賈雨村,一張臉迭著幾張臉;外表光鮮,人五人六的,內里膿血流淌,腐臭難聞。曹雪芹嗅覺靈敏,聞到臭味兒走開了,他可沒興趣寫一本官場現形記、沿著「護官符」的線索揭它個底朝天。官員面目可憎,毫無美感可言。曹雪芹把視線挪向別處。正好比阮藉朝司馬昭翻白眼,陶潛扔了官帽轉身向丘山……

不為幾個奇女子,多半沒有《紅樓夢》。這座巍峨堂皇的藝術宮殿,芳菲園奼紫嫣紅是基礎。

寫女兒世界的清爽,反襯鬚眉男子的污濁。我們先看林黛玉。

曹雪芹的身世,容後細表。

藝術殿堂中的虛構人物,林黛玉居於女性長廊之第一號。這三個字,照面就有感覺。可惜有些閱讀,容易在小性子的層面上理解她。電視劇《紅樓夢》對黛玉的演繹,又強化這一誤讀。林黛玉對愛的執拗,往往落實到使不完的小性子。電視劇弄了一些詩詞場景,觀眾又似懂非懂。越劇《紅樓夢》中王文娟飾林黛玉,通過唱腔、台步與舞蹈,逼近了黛玉的氣質,因而獲得成功。愛情悲劇獲得了力度。這方面,電影故事片和電視連續劇可能先天不足。

魯迅說:「悲劇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林黛玉之於曹雪芹,意味著女性的最高價值。大觀園金釵爭艷,賈寶玉獨鍾情於黛玉,不是無緣無故的。寶哥哥愛林妹妹,包括愛林妹妹的小性子。何以如此?蓋因愛人者,深知對方的處境。黛玉孤身從南方來,本已寄人籬下,處處小心;偏又愛上寶玉,生出許多煩惱。寶黛相愛,卻是明知這愛情不能自己作主,諸般煩惱、猜疑、敏感由此滋生,還不能說破:曹雪芹對此不著一字。瀟湘館裡的每一次哭鬧,最終總是寶玉賠不是。我初讀小說時對這個也有點煩,後來理解了,反生敬意。愛人者當如此,看到心愛之人的全貌,體諒她生存的每一個細節。賈寶玉顯然比一般男子更懂得什麼叫愛。

曹雪芹讓林黛玉入住瀟湘館,再妥帖不過了。竹子青幽、婀娜、孤傲,竹子又暗示湘妃的眼淚。後來起詩社,寶玉索性管黛玉叫瀟湘妃子。林黛玉的感人處,是她蔑視皇帝王爺,寶玉轉贈北靜王送的禮物,她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東西!」她從不鼓勵寶玉走仕途經濟,深得寶玉之心。為何不鼓勵?因為她也愛著,懂得寶玉的精神內核。寶玉反抗宗法社會,她始終是支持者,同盟者,不幸她也是受害者。

林黛玉愛得純粹,因而愛得高貴,什麼王爺,什麼皇帝,她才不在乎呢。江南貴族小姐,又經詩詞陶冶過的,林黛玉愛起人來就像李清照。而愛在古代,是個受壓迫的字眼,社會不允許。寶黛二人的反叛性匯聚於愛。春日裡,他們同看撩撥性情的《西廂記》。撩撥性情是說:拂去幾千年禮教塵土,讓愛意重見天日。黛玉是禮教背景下的情愛至上主義者,她愛賈寶玉,不含世俗成分。即使寶玉淪為乞丐,她照樣愛。晴雯也會這樣,寶姐姐、花襲人有點說不準。

愛,呈現為價值。今天亦如此。愛以自身為目的,不講附加條件,更不以愛為手段去謀求其他的東西。這境界,也許一般女性由於種種現實考慮而難以企及,但內心深處是嚮往的。有嚮往在,就會有境界存。這好比說:如果地球上的人還能仰望,就會有浩瀚星空。

林黛玉的敏感有兩點:一是關涉愛情,二是牽涉身世。設身處地為她想想,不敏感也難。除開這兩點,她倒是很不敏感的,在賈母、王夫人跟前,她沒有半點邀憐取寵討巧賣乖的姿態。女孩兒若稍存機心,是會取悅老太太、太太的。或者去鼓勵寶玉學八股文,暗博賈政歡心。林黛玉哪有這些動作?曹雪芹安排晴雯的眉眼兒酷似黛玉,寓意不淺。黛玉為人,有她的原則性。她的不作為,其實處處是作為。

金陵十二釵,原是各有各的敏感:鳳姐兒敏感賈府名利場,探春敏感嫡庶等級,寶釵敏感人事分寸……而林丫頭於這些旁人的敏感處,木起來沒個完,許多事,放到她眼皮底下,她也看不見的。對她來說,愛是玲瓏剔透,不含一絲雜質,不越雷池一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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