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李清照三

結婚兩三年,正是情與愛的大好時光,恩愛小夫妻,雙雙享受著肉體的盛宴。不過這宴席有個學習享受的過程。剛開始大吃大喝,不辨美味,漸漸地,趨於細細品嘗。既有暴風驟雨似的狼吞虎咽、「被翻紅浪」,又有和風細雨潛入夜、合著優雅的節律。

歷代女子的香艷詞,莫過於李清照的《漁家傲》:

雪裡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此際,玉人浴出新妝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尊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

詞中的女人形象,令人聯想楊貴妃。香臉半開,芬芳四溢。

少女詞,篇篇有酒。少婦詞也如此。李清照為何老喝酒呢?深更半夜的,趙明誠撐不住,她還婉轉勸飲,卻強調「此花不與群花比」。什麼意思呢?為何向我們指出:造化可能偏有意?偏有什麼意?「故教明月玲瓏地」,暗喻她玲瓏入懷。趙明誠不勝杯酌及床笫之歡么?

不是男人不正常,而是無限延續著蜜月期的美少婦艷力太強。

李清照真不愧是李清照,理學盛行時,敢於寫這個。蜜月體驗湧向筆端。

弗洛依德有名言:藝術乃是慾望的升華。

《漁家傲》走到了肉體的邊緣,卻停下了。李清照拒絕尖叫。一叫就白了,走出了藝術的張力區、高貴區。

如此曼妙的婚姻生活,卻突然中斷。偏是中斷有理:穿上了官服的老公必須離開汴梁御街上的家。空房,空床,空枕頭。美味佳肴一下子全沒了,連聊作補償的尋常家味也沒有。這宴席散得如此徹底。趙明誠「負笈遠遊」,少則三五月,多則一年。

法國男女求浪漫,故意分開寫情書。而李清照的情詩,字字出自肺腑,因而感人肺腑。

回到前面的議題:李清照可不是一般的女人。情烈,欲旺,二者又相得益彰。古代女性的身體,從來就不是身體本身。李清照從精神到肉體都扮演了反抗者的角色,雖然她並非自覺。

教科書上的那個李清照,真是不夠圓滿。還是詞中的李清照來得更直接、更確切、更生動。

有一點叫人費思量:李清照沒有留下表達母愛的詩篇。這種人世間最為深沉的情感,唐詩宋詞罕有出色的表達。女性之被匿名,於此為甚。女中豪傑如李清照也甘願隨波逐流么?

傳記、宋詞選本,未見提到她的兒女。

有母愛作挽留,李清照的心思便能轉移,而不是整日價追隨幾百里外的、浪萍難駐的丈夫。

趙明誠回家,過個十天半月又走了。床笫間剛留下一點男人味兒。

婚後五六年,李清照沒生下一兒半女么?

鬱悶。思念連著思念,沒個間隙。她落筆填詞,輕鬆優雅的小令不見蹤影。長調《鳳凰台上憶吹簫》: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愁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應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唯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李清照想老公,想得真夠慘的。

婚後受滋潤,日復一日地玉潤珠圓,堪比那位肥而不膩的楊玉環。可是如意郎君一走,她又瘦了。非干病酒不是悲秋,是什麼教人瘦,不言自明。

這大聲喊出的情與愛,驚破多少封建男人的耳朵。

抨擊,叫好,不一而足。我們現在所聽到的,多為後者。

古代學者張祖望說:「詞雖小道,第一要辨雅俗。結構天成,而中有艷語、雋語、奇語、豪語、苦語、痴語、沒要緊語,如巧匠運斤,毫無痕迹,方稱妙手。古詞中如: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痴語也。」

歐陽修名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情不關風與月。

對李清照來說,卻恰好相反:一切都關乎風與月。

男女於情愛,究竟不同。女人是白髮蒼蒼也要愛的。

相對輕鬆的,是名篇《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少婦情愁,從初秋堆到深秋,堆滿了,堆不下了。輕愁轉濃愁,重陽登高日轟然炸開,向天地間瀰漫開去。兩宋婉約詞絕唱《醉花陰》問世: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紗廚即紗帳。

重陽節半夜睡不著,風流身子不得己,去領略秋涼。明誠在家時,哪有這般光景。一年四季都是火熱的。

趙明誠遠遊,李清照辛苦。

悵望秋風抱悶思。整日價情思睡昏昏(《西廂記》語)。情愛淹沒了李清照,她要吟唱。端著酒杯,迎著秋風與秋聲,迎著無聲。情思比曠野里的西風更廣闊。

這宋朝貴族美婦,是個情愛至上主義者,她身上的每一個毛孔,朝著男歡女愛張開。所幸她是詩人——

將詩意帶入慾望的核心地帶;讓詩意在慾望的內部生長。

李清照把這首《醉花陰》寄給趙明誠,趙嘆賞不已,卻有點不服氣,欲與娘子比個高低。他閉門三日,一口氣填了五十首《醉花陰》,連同娘子的新作,一併拿給他的朋友陸德夫看,請陸德夫指點佳句。這陸德夫系當時文壇頗有名望的點評家,一句評語,往往文壇皆知。陸德夫玩賞再三之後,對趙明誠說:只三句佳。

趙明誠忙問:哪三句?

陸德夫笑吟: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趙明誠拍案叫絕,又仰天長嘆。夫婦二人,從此分出高下。陸德夫的點評傳遍京師,後世傳為佳話。宋元明清的各式書齋,多少儒生捋須而誦,多少名媛捧心而吟。

這一年李清照二十一歲。

那三句,將一個激情女子推到我們面前。

美滿的婚姻生活,中斷得恰到好處。且無母愛分心,李清照得以全身心投入到鬱悶愁苦中,於愁悶深處,綻放詞語之花。

藝術就是深入,一竿子插到人性中。李清照專心致志,攝取愁悶的能量。一如南唐李後主,死死的盯著愁與恨不放。

遺憾的是,我們的一些教科書,對婉約大宗師「二李」的闡釋,聽上去怎麼都像喝溫吞水,這也重點那也重點,面面俱到,均衡分配。結果是:傑出的古代人物,彷彿他越傑出,他的個性就越不鮮明。這種簡單化的處理模式,妨礙了傳統文化鮮活於當下。

而西方作家盯人性,我們是比較清楚的。

中國古代作家亦如此,他們展示了各種各樣的人生情態,從中帶出寶貴的歷史情景。他們能夠傳於當下的原因,一是政府倡導,二是民間有沃土。

高爾基說:文學是人學。這話是什麼意思呢?高爾基說的是:文學不是社會學、時代學。文學與社會學的分野應當清晰。

把時代置入人性的背景,還是把人性置入時代的背景,這是一個問題。而眼下「以人為本」的遼亮呼聲,為破解這一難題提供了契機。

一部盛行幾十年的四卷本《中國文學史》(游國恩等著),從總的方向看,功不可沒。賴有前輩學者的嚴謹學風,宏闊視野,我們才擁有一長串堂堂正正的、光焰持久的名字。

影響甚大的教科書有遮蔽,所以才會生髮相應的解蔽、解構,在文學史的板結處來點兒疏鬆。在這個開放的時代,力爭贏得源頭性的領悟和理解。

北宋末年的李清照抒發她的個人情緒,感動中國八百多年,這個擺在明處的文學現象,卻好像從未被思考。這個「從未…」也有待喚起追問。

且看活生生的李清照。

從二十一歲到二十四歲,李清照在汴京城獨守空房的時候多,飽嘗離別之苦。三年辛苦不尋常,寫下永久流傳的詩篇。這還得感謝趙明誠呢,包括宋朝「磨勘三年」的官制。如果李清照一開始就隨夫宦遊,上述佳作便無從談起。

另有一層:李清照與趙明誠夫妻平等。在心理上,誰也不用變著花樣爭上風。夫妻相愛,愛情是主活的主題。現代人習以為常,古代卻是鳳毛麟角。歷代民間不乏愛情的元素,但一對一的愛情體驗,在「三綱五常」的禮教大背景下,難成氣候。

由此可見,李清照的表達空間無限大。

歷史沉積下的能量,由她來噴發。恰好她碰上了宋詞這種有利於表達個體情感的文學形式。不過,宋詞碰上李清照,卻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南宋錢塘女詩人朱淑真,以錦心秀口嫁入市井,鬱悶而死,其身世也頗感人,其作品,卻和李清照不能比的。

李清照思念丈夫百般辛苦。殊不知,辛苦結出碩果。當時有汴梁文人指責她「無顧藉」、「無檢操」,她一笑置之,照寫不誤。寫作的外在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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