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辛棄疾

郁孤台下青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予,深山聞鷓鴣。

辛棄疾的這首《菩薩蠻》,古人評價說:「菩薩蠻如此大聲鏜鞳,未曾有也。」菩薩蠻是詞牌中的小令,通常是靈巧輕柔的抒情小調,到辛棄疾的手上,卻變得沉痛而激昂。郁孤台在江西贛縣,臨江兀然孤聳,遠望如鬱郁悲愴之巨人,故稱郁孤台。建炎初年(1126),金兵入侵江西,隆裕太后倉皇奔贛州。百姓大逃亡,淚灑青江水。長安指淪陷的中原。

詞寫於1176年,中原淪陷半個世紀。辛棄疾時任提點江西刑獄,掌一路司法,兼節制軍隊。路,是宋代洲以上的行政區劃,類似現在的省。

鷓鴣是愁悶的象徵。民間形容鷓鴣的叫聲:行不得也哥哥!

郁孤台就像辛棄疾。不知贛縣今猶存否?那是絕妙的天然雕塑。

辛棄疾武藝高強,謀略過人,卻長期受南宋朝廷的排斥,一身本領閑置。他出身於淪陷的山東,二十二歲就拉起兩千多人的隊伍,在敵後建立根據地,打擊侵略者。他的軍事論文《美芹十論》,顯示出對金作戰的非凡的戰略眼光。可惜一腔熱血化作東流水。「忍將萬字平戎策,換作東家種樹書。」

辛棄疾和陸遊一樣,都是悲劇性的人物,儘管他們的日子過得不錯。一邊是壯懷激烈,另一邊卻是賞心悅目的日常生活。宋人有這能力,把矛盾著的雙方統一起來。

這挺好的。但也不那麼容易。唐宋都是大時代,能夠產生海納百川波瀾壯闊的人物。

中國文學史上,辛棄疾的形象頗為獨特。總覺得他躍馬揮槍,漫山遍野旌旗在望。岳飛說:「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辛棄疾恰好是少白頭:人未老,白髮已蕭蕭。

郁孤台。少白頭……

是什麼樣的鬱悶愁苦,白了他的少年頭、成就了他的無數傑作?

唐詩李、杜為尊。宋詞蘇、辛稱雄。

我們回頭看歷史吧。「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濟南城郊有個叫四鳳閘的地方,是辛棄疾的老家所在地。祖父辛贊,在偽縣衙做過縣官。這不用避諱。金人滅北宋,另立齊國,組建傀儡政府,劉豫做第二任傀儡皇帝。辛棄疾生於1140年,距北宋亡,已有十幾年。辛家未南遷,留在祖祖輩輩耕耘過的土地上過小日子。

金主完顏亮遷都燕京之後,在燕京也弄起了科舉考試。辛棄疾十八歲赴燕京考進士,未中。三年後再去,仍然落榜。顯然是祖父辛贊讓他去的。他的父親似乎無足輕重。漫長的童年、青少年期,祖父是怎樣教育他的,現已無考。有一點可以推測:不可能教辛棄疾認賊作父。辛家人口眾多,只求過日子。

當時中原和華北的許多血性漢人,借科舉或從軍,打入敵人的內部伺機而動。辛棄疾是否屬於這類漢人,也無考。

可考的史實是:辛棄疾再赴燕京應考的第二年,他就在濟南南面的山區,拉起隊伍同金兵幹起來了。這裡邊饒有深意。

從落榜到起義期間,有兩個背景:祖父辛贊去世;完顏亮發傾國之兵南侵,後方空虛,義軍蜂起。

很可能,辛棄疾早就有了抗金之心。兩度赴燕京,他仔細觀察地理打探敵情,後來都寫進了他的軍事論文。

拉隊伍的細節也丟失了。濟南的山區、平原,辛棄疾打了一年多的游擊。

為什麼細節會丟失呢?恐怕與南宋朝廷對北方「歸正」人員的審查制度有關。有些事,豪放的辛棄疾也終身不講。

當時山東境內,最大的一支義軍的首領名叫耿京。辛棄疾考慮到自己的隊伍勢單力薄,便去投靠耿京。兩軍會師,合成數萬之眾,聲勢浩大,與中原義軍遙相呼應。辛棄疾在耿京手下任「掌書記」,掌管文書和帥印。

從1125年女真入侵中原以來,女真人肆意欺負漢人,大搞種族壓迫,讓文明人做他們的野蠻統治的奴隸:任意霸佔漢人的土地和房子,逼漢人下地耕種,他們坐享其成。他們操漢人的祖墳,並以此為樂。他們搶東西,辱斯文,強姦婦女……其種種惡行,幾十年成常態,足以寫成書。而北方漢族多豪士,一旦有人拉起旗幟,登高一呼,響應的漢子少則百人,多達千人。農民放下鋤頭拿起刀槍。辛棄疾能在短時間聚集兩千餘人,原因在此。

遼闊的淪陷區,英雄起四方。

辛棄疾投靠耿京不久,卻發生了一件事。有個叫義端的花和尚,偷了耿京的帥印朝金兵的營寨跑去。這義端和尚也曾是小股義軍的首領,被辛棄疾拉到耿京帳下。花和尚吃不了山區的苦,暗通金兵,竊帥印連夜逃走。耿京大怒,拿辛棄疾問罪。辛棄疾向耿京立下了軍令狀:不追回帥印,甘願被處死!

辛棄疾帶了一哨人馬疾追義端,追到金兵營寨,殺退金軍猛將,生擒義端和尚。花和尚跪地求饒說:「辛大將軍,你面如青兕,你力大能拔山,將來定有大造化……你饒了我吧!」

辛棄疾不由分說,手起刀落,義端身首異處。

青兕是古代的一種猛獸。比老虎略小,奔勢如豹。

義端吐出的這個詞,向我們勾勒了辛棄疾二十多歲時的外貌。後來宋廷的官員在背後議論他,說他心如鐵石、「殺人如草芥」,不宜掌大權。這種議論在南方籍的官員中頗有市場。

卻也透露出北方漢子辛棄疾的英雄氣。

1161年金主完顏亮揮師南下,被他的部屬完顏雍殺死在揚州。完顏雍當上國主,因南侵受阻,後方不穩,不得已而北撤。這樣一來,中原、華北淪陷區的各路義軍都受到威脅。金人也學精了,對佔據大小山頭的義軍搞綏靖政策:「在山者為盜賊,下山者為良民。」以此瓦解聚集起來的漢族農民軍。

金人威逼利誘,大棒加上胡蘿蔔。

不過,義軍也在想招。有文化有頭腦的人,這時候派上了大用場,「智多星」、「賽諸葛」,一時名頭響亮。山東耿京麾下,十來個核心人物中,唯有辛棄疾精通文墨。辛棄疾獻上一計:派人聯絡宋廷,讓義軍歸宋軍節制,義軍在山東能立足就立足,不能立時,則南下渡淮水歸宋。

此系兩全之策,耿京馬上就同意了。

計由辛棄疾出,聯絡宋廷的任務也落到他頭上。山寨的二號人物賈瑞同行,此人不識字,凡事聽辛棄疾的。他倆打點行,時間不長。

在信州他先後待了兩個地方:帶湖和瓢泉。都是他自己命名的。我們來看湧入他筆下的帶湖風光,《水調歌頭.盟鷗》:

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先生杖履無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鷗鳥,今日既盟之後,往來莫相猜。白鷗在何處?嘗試與偕來。破青萍,排翠藻,立蒼苔。窺魚笑汝痴計,不解舉吾杯。廢沼荒丘疇昔,明月清風此夜,人世幾歡哀?東岸綠蔭少,楊柳更須栽。

一派欣欣向榮。

辛將軍此間的手邊書,主要是陶淵明,他提到陶淵明的次數比蘇東坡還多。「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

從官場撲向青山綠水,乃是古代文人共同的姿態。最典型的就是陶淵明:「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乃瞻衡宇,載欣載奔。」這文化符號其大無比,或者說,這心理結構固若金湯。

「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

「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

淵明官小,一縣令而已。後世幾乎所有的有文化修養的官員都學他,連女詩人都向他看齊:李淸照的「易安」二字,取自陶詩「審容膝之易安」,溫馨的家庭氛圍連結著風光旖旎的田園。自然與人事有反差,而持久的反差形成持久的張力。這樣的心理結構,籠罩著古人、今人、後人。與它金鋼般的材質相比,時間會失掉份量,萬年不過一瞬間。

但有個前提:青山長在,綠水長流。

如果人事的喧囂與煩惱令人轉身時,撲向的卻是臭水溝、硬梆梆的水泥地,那可不妙。

人類學巨璧費孝通先生語重心長地告誡:鄉土中國應當成為城市中國的參照!

城市吃掉鄉村之日,就是文化死亡之時。

一味地在汽車和水泥之間,人山人海地攪著、欲著、狂著、無聊著,陶潛李白杜甫蘇東坡辛棄疾……將會離我們遠去,就像十幾年前還在我們頭頂上閃爍的許多星星。哦,就像記憶中的那些乾淨明亮而又歡快的河……

「為什麼我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們對土地愛得深沉。」

筆者寫這些,幾次淚眼模糊。這鬱積在心中的巨大的疼痛啊!

人與人、人與自然都和諧,我們才會有家園的感覺。

且看辛棄疾在帶湖的家,《清平樂》:「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蠻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卧剝蓮蓬。」

鄉村日常景象,醇酒般迷人。明、清畫工,以此作畫無數。

還有更妙的《西江月.夜行沙湖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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