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陸遊六

然而朝廷遲遲不下命令。王炎不斷派人,十萬火急奔臨安。宋孝宗的指示含糊其辭。兆頭不妙。王炎對屬下盡量不動聲色,包括對陸遊這樣的高級參謀。王炎的作戰部署,已經秘密深入到敵軍營壘,一旦開戰,幾個據守要塞的金軍將領將反水,配合宋軍直取長安。

除了深憂朝廷內幕的王炎,沒人相信這仗打不起來。

西線無戰事。大軍消耗著糧食,所幸這一年關中豐收。

營妓們婀娜多姿的身影出現在軍營中,卻只有將軍們、高級幕僚們能享受。中下級軍官飽飽眼福而已。普通士卒翹首而望,嘖嘖嘴,拍拍腿。天寒地凍的,將軍的營帳軟玉溫香……

陸遊住南鄭城內的宣撫司,他接觸的營妓,都是花中選花,色藝雙絕。恰好城外有座高興亭,將軍、幕僚,沒事兒就去高興。漂亮的營妓們各呈姿態,擊築吹簫彈琵琶,秋波橫流。陸遊半醉,揮筆寫《秋波媚》:

秋到邊城角聲哀,烽火照高台。悲歌擊築,憑高酹酒,此興優哉。多情誰似南山月,特地暮雲開。灞橋煙柳,曲江池館,應待人來。

姑娘們一遍遍地唱著,哭著,笑著。

月落星稀,一個成都姑娘和陸遊漫步於高興亭下。

四川盆地雲遮霧罩,姑姑們向來水靈。

多情營妓亦悲歌。慷慨壯士解風情。

這特殊環境中的男歡女愛,該是另有滋味吧?可惜陸遊不留詩篇。岑參、高適、岳飛也不留。

陸遊從夔州到南鄭已是第二個秋天了,烽煙不起,內心焦灼。南宋三個進軍的好時機:紹興十年岳飛挺進汴京,紹興三十二年完顏雍倉皇北撤,乾道八年(1172)王炎部署西線戰役,莫非全都泡湯、歷史的悲劇一再重演?

「良時恐作他年恨,大散關頭又一年。」

陸遊這兩句詩,把他的心跡寫得明明白白。

軟玉溫香,怎比得金戈鐵馬!

揮劍的手,無奈伸向床頭……

有一位當代著名學者,將陸遊待在南鄭的時光稱為生活的高潮期。這高潮,卻是挾帶了因不能殺敵而鬱積起來的能量。

於是有了殺虎的壯舉。武松打虎可能是傳說,陸遊殺虎可不含糊。大散關一帶多虎患,「道邊新食人,膏血染草棘。」陸遊常帶士卒進山打獵,這一年的初冬踏雪入林,碰上了那隻食人猛虎。他後來回憶說:

我時在幕府,往來無朝喜。夜宿沔陽驛,朝飯長木鋪。雪中痛飲百榼空,蹴踏山林伐狐免。眈眈北山虎,食人不知數。孤兒寡婦仇不報,日落風生行旅懼。我聞投袂起,大呼聞百步,奮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蒼崖血如注!從騎三十皆秦人,面青氣奪空相顧…

秦地士卒,素有勇猛之名。三十名士卒都是身強力壯,陡然見猛虎,卻嚇癱了,倒是年近半百的陸遊挺戈而上。虎作人立,咆哮著,巨大的前爪撲他,咽喉部卻被鋒利的鋼戈刺破,虎血噴射。

虎嘯時,陸遊也吼。惡戰不多時,虎死,人居然活著。

這可不是一首記夢詩。秦卒緩過神來,個個像做了一場惡夢。那一頓虎肉吃得!全軍沸騰了,孤兒寡婦攜壺漿,拜謝陸遊大英雄。

狂歡之後悲從中來。英雄只能獵虎豹,不能收拾舊山河。

此時此刻,陸遊的心格外靠近岳武穆。

打虎這件事,他後來在詩中反覆提及。卻向我們顯現:他不能臨陣殺敵的悲愴心境。

王炎突然被朝廷調走了,幕府星散。陸遊外出視察軍情半個多月,回南鄭城宣撫司,看見同僚們正板著臉收拾文件。

王炎倚樹一言不發,只仰天長嘆。他陞官了,主持樞密院,相當於國防部長。可他心裡清楚,樞密使的位置,不過是為他安排退休的一個體面的中轉站。

從史料看,這事可能不怪宋孝宗,因為他同時在策畫著東線進軍。皇帝身後有太上皇。老賊不死,敵人平安。

陸遊調任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

英雄受命離開前線,到天府之國去了。

事實上,前線已不復存在。東、西兩線無戰事。

所有這些故事,發生在十二世紀七十年代。

陸遊騎驢過劍門關,迎著蜀地的牛毛細雨。劍門七十二峰,峰峰向北,地質結構非常奇特。我在劍閣喝茶時偏遇暮春小雨,滿腦子陸遊當年迤邐入關的形象:不知陸遊的南鄭時光,焉知詩翁向劍門?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來,細雨騎驢入劍門。」

英雄氣化入詩酒人生。

渭水岐山不出兵,卻攜琴劍錦官城…

此後三十多年,陸遊對此耿耿於懷。

成都太舒服了。范成大後來做了地方長官,陸遊又是閑職高官,詩人與詩人,藝術、生活都富於異乎尋常的想像力。酒肆歌台日復一日。南鄭時,陸遊身在戰爭和女人之間,戰爭終於未發動,而女人早已投懷。在成都斷斷續續的數年間,則是醇酒美婦鮮花。

夢向何處醒?邊城號角聲。

陸遊「娛樂」之餘,常常淚流滿面。

「逆胡未滅心未平,孤劍床頭鏗有聲!」

陸遊的詩歌藝術像個大磁石,吸附若干元素:愛國愛酒愛女人,缺一不可。包括純粹的、自然意義上的山山水水。

詩人乃是混成物。單一的材質難成大氣候。

換句話說,詩人身處異質性的東西所形成的張力之間。

甚至可以這麼說:詩人就是張力本身。

陸遊一度成都去了嘉州(樂山),「攝知嘉州」,等於代理市長,幹得好去掉代理二字。他築堤,修岷江浮橋,搞閱兵式。公務井井有條,生活韻味兒十足。嘉州、眉州(眉山)這一帶,有多少前輩大師的英靈啊:岑參做過嘉州太守,人稱岑嘉州;黃庭堅做過眉州青神縣尉;而蘇東坡的老家眉山近在咫尺。陸遊對東坡,可謂崇拜得五體投地,他騎驢負劍,晃晃悠悠奔眉山而去,踏入桃花源般的眉山境,處處感到靈氣襲人,不禁在驢背上驚呼:

「孕奇蓄秀當此地,郁然千載詩書城!」

盤桓眉山多日,陸遊又結識了民間的奇人師伯渾。此人談兵談儒議天論地,滔滔如岷江之水。陸遊受點撥茅塞頓開,斂衽再拜,呼師伯渾為「天下偉人」。

曾受毛澤東高度讚賞的南宋名相虞允文,也是眉山市仁壽縣人。

「郁然千載詩書城」,陸遊可不是隨便一說。過了很多年,他還在夢中重遊眉山,叩訪三蘇故里之披風榭。他對成都,並無類似讚歎。益州類似揚州,以繁華揚名天下。江南卻有兵亂之憂,蜀中受益於秦嶺豎起的天然屏障。

杜甫形容成都:「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陸遊描繪成都:「繁華行樂地,芳潤養花天。」

他又調回成都了。可惜凌雲山的大佛沒看夠,登峨眉山尋李白遺蹤的計畫也暫且擱下。

三月的成都真是花團錦簇,陸遊走馬看花也看不過來。名花須得好詩配,十首《花時游遍諸家園》,全城市民吟誦,歌女們譜成曲子爭相傳唱。

為愛名花抵死狂,只愁風日損紅芳。綠章夜奏通明殿,

乞借春陰護海棠。

名花除了好詩配,還有別的能換喻嗎?有的,有的,比成都的所有名花更嬌艷的,是成都的女子。「芳潤養花天」,這是說,盆地溫潤的氣候最能滋養女兒容顏。皮膚細,嗓音媚,五官俏,身材好,修養也不錯。卓文君,薛濤,王弗,花蕊夫人,成都女孩子向來是視為偶像的。這個永遠時尚的城市,至今漂亮女子多:街頭一站,眼花繚亂。

陸遊如此愛生活,不愛佳麗才怪。

美國人海明威先生講過:世間萬物,沒有任何東西的美能與女人的美相提並論。

「風掠春衫驚小冷,酒潮玉顏見微赬。」

微赬:紅而潤。

陸遊這兩句詩,值得玩味。

陸遊討女人喜歡,除性格、才華、外形諸因素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欣賞女性的目光格外細膩。這倒跟他的視力好關係不大。他是用心去瞧,猶如蘇軾看王弗,蘇東坡看王朝雲。細膩的目光好比春風拂過,鮮花才成其為鮮花,即使容貌尋常也動人。這是心靈的邏輯。而慾望的邏輯,乃是大手大腳囫圇吞棗,像豬八戒吃人蔘果,一口就下去了,美味全無。

今天處對象明天上床……時下兩性的局面,丟失了多少細節!

其實不划算。人之為人,重在過程。

筆者曾寫長篇小說《曖昧》,試圖用百萬言的篇幅,拓展兩性間模糊的、詩意的空間,以抵禦大面積的「一眼看穿」和囫圇吞棗。小說的背景,放在我熟悉的成都和眉山。

十二世紀七十年代後期,陸遊和成都的一位漂亮女孩兒好上了。女孩兒姓楊,能寫詩,會丹青,歌也唱得好。楊氏身份不詳,可能是個小家碧玉。陸遊納她為妾,後來帶她離開四川。紹興大才子帶走了成都美女。楊氏生一女,取名閏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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