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陸遊五

樓船夜雪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跟隨張浚巡視江淮的那些日子,陸遊一生不忘。

那是他離前線最近的日子:緊跟大都督,打回中原去。

執戟樓船多威風,可惜轉眼成泡影。

戰士不能殺敵,只能揮筆寫詩……

但這事還沒完。兩年後陸遊在南昌通判的任上遭彈劾,罪名是:「結交台諫,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可見朝廷已呈一邊倒的局面,主張收復失地的臣子反倒有罪。宋孝宗打了敗仗又簽和約,顧不了許多了。他的御座後面,還有一隻大手。弄不好,御座將被它掀翻。

幾年來,陸遊竭力鼓吹遷都建康(南京),把「行在」擺到前線,振軍威,鼓士氣,結民心。朝廷豁出去了,必使天下人振作起來。金人最怕這個。南宋雖是小朝廷,其綜合國力還是遠勝於金國。何況中原、華北,四十年義軍如潮,從未斷絕。女真族殘酷壓迫漢民族,要把漢人變成奴隸。但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

遷都建康,是主戰派一致的主張。

然而投降派控制朝廷,遷都的聲音在短時間內消失大半,陸遊還忙著上札子,慷慨陳辭,想說服最高統治者。不適時宜的真知灼見,往往衍成罪名。歷史的每一頁都有記載。其中的一頁,寫著陸遊的名字。

撤職。官帽丟了。而一般的處分是貶官。哪怕流放,官身還在。

報國無門。仕途無望。四十齣頭的陸遊,隻身、匹馬、孤劍,從江西南昌打道回浙東的山陰。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輾作塵,只有香如故!

這首《詠梅》詞,不妨視為陸遊自己的寫照。斷橋邊孤零零的一支梅,更面臨漫天的凄風苦雨。梅花零落,化為塵土,卻是香如故。陸遊對淪陷的北方,對泉下的唐琬,都是這般情懷。死了也要懷念。而情感並無高下之分,陸遊熱愛國家眷戀女人,都值得我們對他肅然起敬。

陸遊以梅花自喻。他愛梅,如東坡之愛竹,周敦頤之愛蓮。其間蓋有深意在焉。藉此順便提一句:眼下常用的國畫題材梅蘭竹菊,因其隨意濫用而揚起「文化泡沫」。傳統文化中的清潔精神,因泡沫而受遮蔽,而自動隱匿。

古人對這些東西,不輕易下筆的。

《詠梅》作於何時,至今無考。這反倒成全它,得以對應陸遊的一生。看來是寫在路上。他住過無數的客棧、驛舍。詞有哀怨,詩人的心境就是這樣。藝術乃是針對各類人生情態嚴格寫實。寫意,抽象,均在其中。

一樹梅花,滿天風雨。

毛澤東詩云:「梅花歡喜漫天雪」,那是另外一種境界。

毛澤東和了陸遊的這首名詞,「反其意而用之。」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

寫得真好,百讀不厭。以後有機會再來品讀吧。

陸遊在南昌掉了官帽,騎馬回老家山陰。這些年做官有了一點積蓄,他在鑒湖邊重新蓋了十來間房子。陸家是山陰的大家族,城裡有別墅,雲門山有老宅。陸遊四十多歲了,已是幾個孩子的父親,另立門戶很尋常。新宅雖然稱不上豪華,但環境優美:「吾廬煙樹間,正占湖一曲。」

陶淵明來照面了。

「吾廬」為淵明首創,衍生為中國人至今不衰的情結: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

經典描畫,一派天然。

田園大宗師獨創的審美境界,不須雕樑畫棟,只要幾間草屋就行。瓦房也可以。豪宅妨礙青山綠水。

質樸蘊涵豐富,詩人能夠細察。

陸遊有田產,一般不愁生計。災荒年則難說。他的生活水平比淵明高,能吃肉,有美酒。缺紅顏知己,於是追憶唐琬的點點滴滴,但不寫淵明的那種《閑情賦》。淵明無望於美婦,才寫熱烈奔放的《閑情賦》。陸遊寧願憋著。這個事兒日後再說。

陸遊的性格不是有點像李白嗎?

「慷慨心猶壯,蹉跎鬢已秋。」世事艱難,壯心落不到實處,又使他沉鬱如杜甫。

而在鄉村中的日常情狀,更靠近陶淵明。且看陸遊的名篇《游西山村》:

莫笑田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山重冰復疑無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

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他在鄉下轉悠,從這村忽然轉到那村,美滋滋的模樣溢於言辭。淵明窮,「飢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敲門拙言辭。」偉大的淵明輾轉行乞,讀來令人心酸。有這寫在明處的窘迫作鋪墊,後世追隨淵明者,總要想方設法待在溫飽線上。鄉下蓋幾間房子,大抵衣食無憂,然後寸寸貼近山水肌膚。兩宋文人,無一例外地崇拜陶淵明,包括「氣吞萬里如虎」的辛棄疾。這一層,不失為古典文學研究的有趣的課題。

在鄉下人眼中,陸遊是做過大官的,屬員外級別,又飽學,和藹,所以尊敬他,親近他。「拄杖無時夜叩門」,這一句透出他的愜意和隨意。農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入夜關門早,一般不串門。而陸遊不拘什麼時候,只要房內有燭火,他就抬手叩門。咿呀門開了,迎著他的總是笑臉。無時夜叩門,映照「簡樸古風存」,如果人心不古,鄉村盜賊奔走,誰還敢夜開門呢?恐怕家家戶戶弄個防護欄防盜門,有條件的豪宅,建個防暴隊……

《雨霽出遊書事》:

十日苦雨一日晴,拂拭拄杖西村行。清溝泠冷流水細,

好風習習吹衣輕。四鄰蛙聲已閣閣,兩岸柳色爭青青。

辛夷先開半委地,海棠獨立方傾城…百草紅紫哪知名!

這西山村,陸遊想必常去。下了十天雨,天剛放晴,鄉間小路還泥濘著,他卻迫不及待出門了。西村有朋友,類似淵明的南村,聚集著、散居著素心人。沿途訪友,一路訪春,那心境,嗬!拄杖是必要的,對付泥濘或溝溝坎坎,拄杖卻更是一個優哉游哉的文化符號:淵明拄杖,東坡拄杖,陸遊拄杖。

權杖丟了,竹杖在手。

反觀古今有些人,掉官帽像掉了魂兒似的,獃滯,病歪歪,走路貼牆兒,生怕見熟人。例子多得數不過來呢。為什麼?因為這些個昨日的官員,唉,怎麼說呢?他錯把權杖認作人生的拐杖,拐杖一朝丟失,馬上變瘸子,舉止像白痴……

都是利字給害的。

人要講一點修身。看看人家陸遊修得多好。

官身不存,精氣神在。

山陰的鄉下他一待五年。

陸遊又做官了。朝廷有他的名字。新任丞相陳俊卿,曾經和陸遊同在張浚的幕府幹過。陸遊一紙賀信去,討得一頂官帽來。仍是做通判。卻通判到蜀中的夔州去。

一官萬里。

「殘年走巴蜀,辛苦為斗米。遠沖三伏熱,前指九月水。回首長安城,不忍便萬里…」

他是先到臨安辦理相關手續,然後冒著酷暑從臨安出發,舟行數月,途中每天寫日記,半日一首詩。日記短的百餘字,長的逾千言,卻並非流水帳似的記載,而是追思先賢、飽覽風物,是濃縮了詩意的地理考察。泊舟登岸是常事,或逗留幾個時辰,或盤桓兩三天。過瓜州、蘇州、黃州、沙頭、江陵,舟望石門關,疾入瞿塘峽……

「漁村把酒對丹楓,水驛憑軒送去鴻。道路半年行不到,江山萬里看無窮。」詩寫於江陵,時在深秋。

蜀道艱難。陸遊感慨說:少年亦慕宦遊樂,投老方知行路難!

杜甫曾在夔州寫下《秋興八首》、《壯遊》等名篇。陸遊卻一眼看見了憂國憂民的杜甫:「予讀其詩,至『小臣議論絕,老病客殊方』之句,未嘗不流涕也…少陵非區區於仕進者,身愈老,命愈大謬,坎壈且死,則其悲至此,亦無足怪也!」

陸遊多麼理解杜甫。

什麼人就會理解什麼人,這是一定的。

拖著一家子萬里投荒,陸遊並無怨言。他原本是一條血性漢子,跋山涉水不在乎。此去夔州,畢竟強於避戰亂的杜工部,貶嶺南的蘇東坡。杜甫堅決,東坡達觀,堅決與達觀的背後都有強大的文化支撐。卻又化為日常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陸遊追隨著他們的身影。

半年行不到,江山看無窮。想想陸遊行路的身姿吧。

走仕途的切近考慮,一為報國,二為子孫。陸遊有六個兒子,得為他們的前途著想。上了一定的官階,能蔭及子孫的。「辛苦為斗米」,這也令人聯想杜甫。

待夔州一年多,陸遊被調往川陝交界處的南鄭。這是意料中事。朝廷正醞釀著對金作戰。

南鄭(陝西漢中)是宋金對峙的西部前線。朝廷往西線集結兵力,準備從大散關一帶向金兵發動攻擊,出隴右,取長安。四川宣撫使王炎節制諸路兵馬。陸遊隻身快馬赴南鄭,不忘寫詩:「我行山南已三日,如繩大路東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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