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杜甫三

唐朝詩人,不到長安非好漢,既為求官,又為長見識。八世紀中葉的長安,乃是超一流的國際大都市,吸引胡人,朝鮮人,日本人,印度人,阿拉伯人。全城由110個「坊」組成,坊是方形建築群,各有名稱。坊與坊之間,交叉著筆直的街道。東西兩市為繁華商業區,城北是皇宮所在地,高官的府邸如眾星拱月。著名的朱雀大街縱貫南北,有考古專家說,它寬達一百四十二米,可供數十輛四馬高車並駕齊驅。這麼寬的大街,古今第一。長安人家,幾乎家家戶戶有院落,富人弄風景,窮人栽蔬菜。街市永遠熱鬧,各色人等川流不息:和尚、道士、遊俠、藝人、權貴與草民、良家女和煙花女……詩人們到了長安,才知道什麼叫大千世界。

杜甫在長安,一般稱為長安十年。夢想與苦難緊緊交織。

初到長安,他的活動區域主要是城北,出入豪門,氣宇軒昂。後來逐年南移,四十多歲移至城郊少陵一帶的窮人區,自稱少陵野老。他本來有個進身的好機會,因為唐玄宗已經發現了他的才華,可是有人從中作梗,導至他仕途不暢。他生活中的一系列苦難,和這個人有極大關係。

杜甫到長安,作了兩手準備,一是參加朝廷的考試,二是結交達官貴人。汝陽王李琎是唐玄宗的侄子,杜甫能到他府上走動,多半有某種背景。何人舉薦卻無據可查。杜甫的袖袋裡,可能有幾封舉薦信的。他進京獻詩《贈特進汝陽王二十韻》,前提是要踏進王府的門檻。二十韻,恰到好處,三十韻長了,十韻又短了。這是獻詩的技術問題。唐朝風氣如此,杜甫沒啥難為情的。毋寧說他急於要敲開幾道朱門。狂傲如李白,被皇帝召到長安,第一個動作,也是把他的得意之作《將進酒》呈給三品大員賀知章。

唐宋文人,其實很善於做自我宣傳。好詩寫給人看,求名求利不覺汗顏。文人羞羞答答,是明清以後的事。

杜甫寫《飲中八仙歌》,不失為一張精心打造的名片,筆下要麼是高官,要麼是名人。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麯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

此詩一韻到底,奔放,自由。杜甫到長安感覺良好,可見一斑。他寫的八個人,各得兩句、三句、四句不等,惟有李白得四句。而把賀知章放在汝陽王和左相李適之前面,並不犯官場忌諱。這似乎表明,盛唐的統治,確有某些寬鬆。麯車:酒車。移封:改換封地。傳說甘肅的酒泉,城下有泉味如酒。《舊唐書》記載張旭:「每醉後,號呼狂走,素筆揮灑,變化無窮。」

中國人沒有狂歡節。唐人狂放如此,也未能形成覆蓋全社會的傳統。眼下各類洋節在都市流行,獨缺狂歡節,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唐人的狂放,說到底還是特權階層的事。詩人有文化優勢,以詩入仕,優勢又變成特權。而庶民草民,衣食無憂就謝天謝地了,狂不起來的。

所謂唐帝國,不能單看人口、物價和城市規模,市井小民的精神狀態,也許是更為重要的指標。

杜甫在長安的頭兩年,日子尚能對付。他住客棧,有時進入某個貴族的豪宅,待上十天半月。他獻詩,換來吃住,吃得好也住得舒服。他手中有錢的,還跑到賭館碰運氣。賭了好幾次,慚愧了,寫詩為自己辯解說:「有時英雄亦如此。」可能他還逛青樓,卻不似李白寫在明處。他是常在城北富豪區走動的人,有些朱門敲不開,門檻高了,他進不去。他也不計較,踅入高牆之間的窄巷抹抹胸口。反正這些事兒沒人知道。輾轉朱門,似乎也是人之常情。想想謫仙李太白吧,吃過權貴多少苦頭?

高官顯貴雖多,卻沒人從骨子裡欣賞杜甫,進而施以援手。欣賞他並幫助他的貴人還沒有出現。老天磨礪他,先把他的命運交到小人手裡。

天寶六年(747),杜甫參加了科舉考試,卻陷入一個彌天大謊。科舉考試史上最荒唐的一次,讓三十七歲的杜甫碰上了。天下學子奔長安,竟然全軍覆沒。那個身居朝廷要職的小人,倒向玄宗賀喜:「野無遺賢。」——鄉野的人材都進了官府,一個不剩。那玄宗年事已高,又與二十多歲的豐腴佳人楊貴妃朝夕廝磨,空前的肉體化,大腦迷糊。盛世君王的角色意識讓他聽讒言十分順耳。皇帝迷糊,賢臣奸臣俱清醒,可是這種時刻,賢臣往往不敵奸臣。為什麼?

一般說來,賢臣總是希望喚醒皇帝,而奸臣則充分利用皇帝的迷糊,施以催眠術,引導天子干蠢事兒。

封建社會的權力格局,這三種角色,綿延數千年。

杜甫作為普通考生,當然不知內情。他急了,改變策略,精心構思,寫歌頌皇帝的大賦投進「廷恩匭」。——這是一種廣納民間賢才的箱子,設於武則天時代。唐玄宗如同漢武帝,一看大賦高興了,傳令下來,讓杜甫參加集賢院由丞相親自主持的考試。杜甫喜出望外,信心十足赴考,筆試面試順利過關,仕途在望了。考官祝賀他,考生恭維他。回客棧他一面喝美酒一面等消息,街上但凡響起鑼鼓聲,他就以為是報喜的隊伍來了,箭一般射出去。

過了十餘天,箭步改蹣跚,熱望化為泡影。

又是那個小人,把杜甫的命運玩於掌股之中。杜甫的試卷呈給他,他看都不看,隨手扔掉了。

小人名叫李林甫,時任右丞相。李林甫並不認識杜甫。他也不大識字,以錯別字知名於盛唐官場,鬧過無數笑話。他視讀書人、尤其視文人為天敵。文人滿口聖賢書,動不動就說什麼蒼生為重社稷為重,李林甫最討厭了,他是憑著野獸的直覺行事的,恨不得把朝堂變成黑社會,架空皇帝,他做黑老大。官場一切小人,都有黑道人物的生存特徵。張九齡、嚴挺之、李適之、李邕、房琯……這些文人兼高官,全都被李林甫搞掉了。李邕是他派殺手殺死在北海任上,做過左相的李適之則被他逼死在宣春。他迫害仕途上的文人,又防止民間的文人進入仕途,雙管齊下,收效顯著。皇帝正昏睡呢,他殺一批整一批堵一批,皇帝聽彙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等到安祿山謀反,起兵二十萬殺向朝廷,這皇帝老兒才會從龍椅上彈起來。

凶神惡煞的李林甫,卻是逢人三分笑,說話比蜜甜。成語「口蜜腹劍」,來自他在人生舞台上淋漓盡致的表演。有證據表明,唐玄宗也是被他推進楊玉環的懷抱的。楊玉環原是壽王妃,天生麗質,李林甫想辦法讓玄宗迷上她。他從不讀書,二十歲踏上仕途,從一個部門跳到另一個部門,獻媚後宮,插足東宮(太子宮)。他培植的黨羽,成活率驚人。幾十年違非作歹,在玄宗的眠皮子底下混成了大魔頭。老天安排另一個奸臣楊國忠收拾李林甫,巨額家產充公,所有子孫流配……本文以幾百字打發他,實在不過癮。這種小人的榜樣,敗類中的佼佼者,真該用幾十萬字來瞄準他,辨認他的彈跳空間,摸清他的生存路數,闡釋並定位他。

只有「惡」被定位了,「善」的領域方能向人們顯現……

杜甫考試考不中,集賢院的興奮又曇花一現。

他陷入巨大的苦悶。

這一年的秋天長安多雨,杜甫霉到家了,衣服被子生了霉,下床便是青苔,出門踏水凼,積水中還生出小魚。他卧病一百天,瘦得皮包骨頭。身體壞透了,心情糟透了,如果不是牽掛老婆孩子,真想一蹬腿飄然西去。他快要死了,腦子裡卻有詩句晃動,發出陣陣哀聲:「瘧癘三秋孰可忍?寒熱百日相交戰。」「飢卧動即向一旬…君不見空牆日色晚,此老無聲淚垂血。」

而長安的富人們,正忙著欣賞雨中秋色。曲江,渭水,畫船爭艷。有車族有馬族,很多人預料到來年的通貨膨脹,跑到洛陽去了,成千上萬的窮人哭飢號寒。所謂健康時代,百姓的生活原來不堪一擊。

杜甫的富朋友,和李白有錢有勢的朋友一樣,患難時蹤影全無。倒是一位叫王倚的普通朋友,把大病初癒的杜甫接到他家去,花錢請醫生買補品,使他慢慢康復。

病榻上的杜甫,終於看見這幾年自己在長安的真實身影:

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處處潛酸辛!

大病一場,跟死神照過面了,尋視周遭的目光會產生變化。這幾句詩,道出多少文人的辛酸。

杜甫的「沉鬱」,大約起於此時。下沉,沉積,過渡到沉靜,攜同憂鬱、憂思、憂憤。仕途險惡人情冷暖,心涼了,轉化為靈感的熱能,詩語頓挫。

弗洛伊德把藝術定義為慾望的升華,殊不知,苦難也會升華。

杜甫的父親可能死於這一時期。無人傳消息。囊空如洗。他到山中採藥,弄到街頭叫賣,也賣給一些富朋友,避開他們嘲弄的眼神,坦然接過幾個小錢兒。獻詩,賣葯,勞心又勞力,卻是為了活下去。他從富人區走到貧民窟,眺望巍峨的大明宮興慶宮,看看身邊衣不蔽體蒼蠅亂飛的流浪漢。他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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