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杜甫二

杜甫後來寫詩回憶:「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他行頭不錯,像個官僚人家的子弟。此間他父親遷奉天(陝西乾縣)縣令,繼續做他的後盾。齊趙山水雄渾,民風粗獷,杜甫也為之一變,騎馬打獵縱酒。據說他的酒量不同尋常,他直接描寫喝酒的詩不多,是因為這類好詩被李白佔了先。他寫《飲中八仙歌》,表明他自己就是出色的酒徒。酒徒觀酒徒,方能入木三分。李白是劍客,杜甫是射手。他箭法不一般,有詩為證的。他打獵的地方是在山東益都的青丘一帶,茫茫野地,狐兔出沒。他和朋友縱馬馳騁,豪興大發的時候,彎弓射月。從冬天到初夏,他盤桓青丘半年之久,狩獵的興奮連接著野地的神秘與空曠。有時睡在草叢中,半夜醒來,滿天繁星大如斗。

所有這些體驗,無不構成詩意的元素。陸遊總結說:功夫在詩外。偉大的詩人,他的生活是個整體,沒什麼可遺憾的。

杜甫二十五歲登泰山,寫下平生第一首傳世佳作: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盪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歷代詩人寫泰山,此詩公認第一。泰山綿延橫跨齊魯,好個「青未了」,沒有比這更貼切、更舒服的文字了。詩名《望岳》,在古代,山之高而尊者稱岳,泰山為五嶽之一。決眥:裂開眼眶,形容歸鳥飛來之勢。

詩無達詁,但注釋是必要的。我手頭這本山東大學選注的《杜甫詩選》,由馮沅君、蕭滌非等名家牽頭,注釋非常精當,品讀再三,如飲好茶。

此後數年,杜甫仍在齊趙漫遊,年譜上是空白。

兩次漫遊,七八年的時間,杜甫的生活細節令人費猜想。猶如考古工作,憑藉一爪半鱗就要忙一陣的,還得展開想像。杜甫這幾年,文學史一般概括為「裘馬清狂」,這也挺好。持批評態度卻沒有必要。大詩人過點好日子,讓我們這些偉大藝術的受益者能為他感到欣慰。何況,沒有好日子,哪來壞日子?如果杜甫生下來就遭遇兵荒馬亂,他會覺得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缺乏生活的幸福感,對苦難的敏感會大打折扣。

從二十歲到二十九歲,杜甫恣意漫遊,年輕人朝氣蓬勃,感受著帝國的繁榮: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

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當時,山東的絲綢天下第一。商賈不絕於道路,詩人們隨意遠行。豺虎既指野獸,又喻剪徑的歹人。全國治安狀況良好。男人樂於躬耕,女人栽桑養蠶,家是完整的家,沒有突如其來的城市化讓大批農民年復一年倉皇出走輾轉異鄉。

從此詩看,年輕杜甫的心境是非常陽光的。

帝國濃重的陰影,尚未進入他的視野。未入仕途,很多事他也不知情。

這近十年的時間,杜甫身邊大約有過女人,他不大可能是處男。唐代妓女多且素質高,琴棋詩畫是競爭手段。如果杜甫碰上一位紅顏知己,他該怎麼辦呢?可以設想,他不會帶回家:婚姻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白娶誰自己作主,杜甫不可能這麼干。

杜甫二十九歲回老家成親,夫人姓楊,楊什麼不清楚。她父親的名字倒傳下來了:楊怡,官居司農少卿,地方政府管錢糧的副職。正卿為正職。由於兩個因素,楊怡的名字流傳至今:首先他是官員,其次他是男人。

即使在唐代,即使是杜甫的妻子,楊氏也未能向我們亮出她完整的名字。

杜甫自立門戶,在洛陽偏北的首陽山下開闢了幾間窯洞。楊氏為他生兒育女,家庭生活充滿了溫馨。窯洞冬暖夏涼,布置考究,杜甫參與了開闢「土室」的全過程,包括揮鋤挖洞。洞前有個寬敞的壩子,擺酒待客,小孩兒嬉戲,夫人含笑忙碌。楊氏的年齡,當比杜甫小十幾歲吧?她也算大家閨秀,我們不妨推測她長得漂亮,皮膚又白又細膩,兩條長長的玉臂,一頭濃密的烏髮。——「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溫情脈脈的丈夫,漂亮而賢惠的妻子,各自都有官員父親的支撐,不愁日常用度。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三年光景,杜甫的幸福可想而知。晚年在成都,在夔州,他經常寫詩回憶。姑母和繼母在他婚後不久相繼去世,他為她們守制居喪,撰寫祭文、墓志銘。杜氏大家族,他無疑是文采最好的。為此他受到長輩的誇獎、平輩的尊敬、晚輩的仰慕。他不無自豪地說:「詩是吾家事。」可見寫詩是家學的重要內容。他在山東寫下的《望岳》,已經在洛陽流傳,也許傳到了長安。

遠祖杜預、祖父杜審言的墳墓都在首陽山下,杜甫與光榮祖先的英靈同在。溫馨的窯洞也是精神家園。

杜甫婚前婚後的生活,我認為是重要的。可是馮至先生認為不重要,用批評的語氣說:「他又回到一個禮教家庭的氣氛里,生活無從展開。」

怎麼才算生活展開呢?是安史之亂提前到來嗎?

作為個體生命,幸福總是好事。不能為了凸顯杜甫的苦難,而將他的幸福打入冷宮。不僅馮至,當代眾多學者也輕視杜甫的幸福生活。這麼做,其實費力不討好。苦難紮根於幸福,猶如冷色來自暖色。生活的落差,帶來感覺的豐富……

天寶二年(743年),三十二歲的杜甫再度漫遊了。有家無業,畢竟顯不出男兒本色。父親老了,不可能給他永久支撐。他自己也著急,求官的意志變得明朗。他游到洛陽去,一待就是兩年。熟悉的城市忽然變得陌生了,他和李白相遇,寫詩抱怨說:「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

這話有點蹊蹺。杜甫為什麼抱怨洛陽呢?

洛陽達官貴人多。長安的顯貴們,大都在洛陽有府第,因為皇帝常到洛陽。碰上災年,全國糧食欠收,皇帝就帶著他龐大的官僚集團住到洛陽來,自稱食糧天子。洛陽四通八達,不愁物質供應。天下士子奔前程,首選長安,其次便是洛陽。杜甫第三次出遊,目標鎖定洛陽,求仕的動機似乎不言而喻。童年、少年時代的美好都市,一下子全變了。人有多重面孔,城市也一樣。杜甫奔走官府,懷揣父親給他的那點錢財。他看見了口是心非,目睹了爾虞我詐。官場的常態,對他卻是震撼。失望和厭倦隨之而來。恰好李白過洛陽,杜甫慕名拜見,交上朋友之後,針對東都洛陽發牢騷了。

此時的李白剛從朝廷出來,人稱李翰林。才高,名氣大,懷揣玄宗御賜的金子,走路高視闊步。三十四歲的杜甫跟隨四十五歲的李白,難免有些緊張。他竭力弄懂李白,渴望跟李白游。按常理,李白雖然在皇帝身邊不甚得意,但是到民間擺譜,卻有足夠的資本。然而李白不能用常理推斷的,這個身材不高的男人永遠目光向上,越過了金鑾殿,朝著神仙。杜甫年齡小,質量也小,被李白所吸引,不由自主跟他游。唐代讀書人,誰跟誰游可不是一樁小事兒。杜甫若是夾帶了一點私心,希望跟李白游出名氣來,是可以理解的。

李白仰望著神仙,杜甫仰望著李白。李白到哪兒,杜甫跟到哪兒,無論到開封附近采瑤草,還是渡過黃河,到山西王屋山尋找著名道士華蓋君,不聞仙人長嘯,卻聽野獸咆哮。聽說華蓋君死掉了,兩個大詩人,幾乎抱頭痛哭。不久,高適加入進來,三個詩人一塊兒游,騎馬佩劍,游到劍俠出沒的宋州(河南商丘)去。杜甫很激動,用李白的口氣寫詩:

邑中九萬家,高棟照通衢。舟車半天下,主客多歡娛。

白刃仇不義,黃金傾有無。殺人紅塵里,報答在斯須。

所謂通都大邑,就是指宋州這類城市,州縣常住人口加流動人口,數字巨大。舟車川流不息,各種口音都有。令人吃驚的,是杜甫筆下的殺氣。李白自詡殺過人的,劍術了得。杜甫顯然是用李白的眼光打量宋州。

尋仙,殺氣,迷李白……此時的杜甫丟失自我了。

這種短暫的丟失,是為了贏得更豐富的自我。個體生命,往往暗藏這類詭計,近乎本能地朝著生命的更高形態。觀察一群小孩兒玩耍、年齡小的追隨年齡大的,很能見出端倪。一切優秀人物,都會經歷丟失自我的過程。所以優秀人物會總結說:三人行必有吾師;謙虛使人進步;學習學習再學習……杜甫迷李白,與眼下追星族的瞎起鬨是兩碼事兒。

秋天,三個男人到山東單縣的叫做孟諸的濕地打獵。杜甫後來感慨:「清霜大澤凍,禽獸有餘哀。」幾年後高適從軍,並成為著名的邊塞詩人,他打獵的手段,想必不會輸給李杜。

李白有一首《秋獵孟諸夜歸》,其中說:「鷹豪魯草白,狐兔多鮮肥。」杜甫替禽獸悲哀,而李白只知秋天的野味鮮美。曠野夜幕四垂,升火烤狐兔,李白大約是享用腿肉,吃得滿嘴流油。杜甫、高適尊他為大哥。他也不客氣,拿了就吃。月亮升上高天,酒氣瀰漫開去,三個音容迥異的男人醉醺醺上馬,揚鞭馳往宋州城。

這樣的日子,我輩是只能追慕了。以人類目前的處境看,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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