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李白七

從四十六歲到五十五歲,李白在各地漫遊,「一朝去京國,十載客梁園。」他家在山東,常居河南開封,又以河南為中心,遊河北、山西、陝西。「酒隱安陸」十年,客梁園十年,中間則是五年的江南漫遊和三年的翰林學士,李白一生的主要軌跡,就在這二十八九年。杜甫說: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這詩句對李白的形容非常貼切。飄零是李白的常態,他沒有多少家園的概念,雖然他也寫詩懷念兒女,但比之杜甫的親情差遠了。四川老家,兄弟姐妹一大堆,他幾乎隻字不提。這是耐人尋味的,學者們往往語焉不詳。兄弟姐妹多,沖淡親情,包括對父母的感情?而家園感與親情緊密相連。我所看到的寫李白的文字,無一例外地美化他的親情友情,費力卻未必討好。把握李白之為李白,切忌把他弄得面面俱到。這也是供課堂用的文學史描寫古代傑出文人的通病。

古今賢者之賢,不會賢到一條路上去。歷史的張力源自個體生命的差異。

李白有過兩個一同生活的女人,許氏死了,劉氏走了。史料又提到「再合魯一婦人」,合是男女相合,類似同居。唐代雖然開放,同居卻也不多見。這位不要名份的山東婦人,可能一直照顧他的孩子,直到他繼娶宗氏後,她便消失了,和劉氏一樣。宗氏如同許氏,祖父在武則天時代做過丞相,是名門閨秀,嫁給李翰林,可能雙方都有需求。宗氏對李白不錯。但她出嫁的具體時間卻不大清楚,可能在李白五十歲以後。

李白在客棧度過的時光,遠遠超過他回家的日子。

他對錢財不在乎,皇帝賜的金銀,他拿去蓋酒樓,不是想營業,而是方便喝酒。他是堂堂李翰林,酒樓有一定規模的,他走了,酒樓大約交給朋友。也沒有朋友替他經營的任何記載。離開長安後,他最大的衝動是成仙,對世間俗物不屑一顧。

有學者認為,名篇《夢留天姥吟留別》寫於這一時期。他煉丹,追尋高天師,白日醉酒夜來做夢,醉里夢裡,神仙是常客。神仙給他傲視朝廷的精神資本:安能催眉折腰事權貴。聽說山裡有個活了兩三百歲的女道士,看上去只有四十多歲。他尋找女道士,可謂辛勞到家了,以年近半百之軀,九天踏遍三十六峰,未見她的身影,於是感慨說:「神仙殊恍惚,莫如醉中真。」他對神仙也是有懷疑的,畢竟尋仙幾十年,一個神仙也沒見到。問題是:他求仙的衝動為何如此之大?和他的名字、他與生俱來的神秘氛圍有關嗎?

李白感受夜空的能力無與倫比,他的眼睛比星星還亮。他不厭其煩地形容月亮,造詞之多,中外第一。月球上最為醒目的一座環形山,聯合國以李白的名字命名。月亮既是神靈,又是他的老朋友: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

李白能歌能舞的,他又酒不離手,劍不離身。

他描寫關山月,別是一番意境:

明月出天山,蒼茫月海間。長風幾萬里,吹渡玉門關。

王昌齡遭朝廷貶黜,李白的月亮和別意聯繫上了:「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

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則把女人們思念征夫的情緒融入一片冰冷的月色。

李白有個兒子取名明月奴,卻不知是誰生的。

王安石不滿意李白寫詩,十之八九不離酒和女人。我們看到的現當代選本,則幾乎篇篇有月亮。古代詩人詠月,除了中秋的月亮讓蘇東坡佔了去,其餘各類「經典情景」之月亮,大都歸於李白。

李白迷神仙,他眼中的天空與山脈充滿神性。我們今天讀他,應該有一種虔誠,對自然,對宇宙,對深不可測的人類的靈魂。

所有的重大領域。文化上他也自視為千秋人物:「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孔子刪詩,述而不作,李白要向孔子看齊。有時甚至說:「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即使他並非胡人,也是漢人中的異類,個性特別突出,自幼飽讀漢語經典,卻沒有讀成書獃子。強悍的生命衝動,將經典內化於肉身。他的理想主義和他的七情六慾,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中國古代人物,李白式的自由奔放,實屬罕見。單從文學的角度看他,顯然是不夠的。用浪漫主義概括他,總覺得有缺失:他不能濟蒼生安社稷,於是他就浪漫。這裡有個隱形的套子。說來說去,他還是被權力所規定。這種理解模式,源於形而上學的主、客體分離,把生命拆解開來。倒不如動用直覺,儘可能瞄準這個鮮活的、呈噴射狀的生命形態。

斗膽說一句:關於李白的評論文章,還是少讀為妙。

一再重版的名家選本都是好的:它們經受了時間的考驗。大量基礎性的工作,讓我們這些受惠者對前輩學人心懷感激。

李白的「梁園十年」,物質生活不如「安陸十年」。他也不攢錢。唐玄宗給他多少錢,史料不載,大概不會少。他蓋酒樓、找神仙花去大半。漫遊也是要花錢的,雖然常有官員饋贈。他現在的身份是李翰林,做過皇帝和貴妃的紅人。如此身份,官員們摸不清他的底細,寧可高看他。他的一些贈詩,不妨理解為以詩換錢物。後來漸漸不行了,隨著李翰林的光環日益減淡,給他資助的人少了,他埋怨說:「故人不相恤,新交寧見矜。」

他游到新平(陝西邠縣),幾乎身無分文。勉強能填飽肚子,禦寒的衣服卻成了問題:「長風入短袂,兩手如懷冰。」

他游回東魯,像一頭疲於遠征的獅子回到它所熟悉的林地。魯郡有個劉長史,送他一點絲綢,他感恩戴德:「魯縞白如煙,五縑不成束。臨行贈貧交,一尺重山嶽!」

揮金如土的李翰林,已經自稱貧交了。區區一尺魯縞,竟然重於山嶽。而在韓信的故鄉淮陰,他深夜投宿,飽餐了一頓,就把對方比作救濟過韓信的漂母:「暝投淮陰宿,欣得漂母迎。斗酒烹黃雞,一餐感素誠。」

他干大事的理想未能實現,卻安慰後輩儒生說:

問我心中事,為君前致詞:君看我才能,何似魯仲尼?

大聖猶不遇,小儒安足悲。

李白窮困潦倒了,還以大聖自居,令人聯想敢與天帝斗的可愛的孫大聖。孫悟空,李太白,同是千難萬阻不言敗。

李白式的「君子固窮」,和孔夫子、陶淵明、蘇東坡又有不同。古代傑出文人,其精神偉力的噴發,真是五彩繽紛。

有一位崇拜者,幾年來一直在尋訪他,追趕他。這人叫魏萬,是個年輕人,「身著日本裘,昂藏出風塵。」魏萬到開封,李白去了山東。魏萬趕到山東,李白又去了江南。魏萬花了兩年時間,不停地奔波,終於在廣陵(揚州)見到五十多歲的李白了,第一印象是:「眸子炯然,哆如餓虎;時或束帶,風流醞籍。」

這十六個字的形容,時間上當有前後之別。哆如餓虎的李白,一變而為風流醞籍,中間可能有幾天的間隔。魏萬初見李白,多半嚇了一跳:李白雙目射人,渾身哆嗦如餓虎。——大詩人正落難哩。而揚州這地方,他曾散金三十萬。從魏萬的衣著看,他無疑是有錢人家的貴公子。李白酒足飯飽,衣冠整齊,舉止風流,才符合魏萬對偶像的想像。

李白這回感動了,寫詩表揚魏萬:「東浮汴河水,訪我三千里。」二人泛舟游秦淮,至金陵分手。李白把詩稿都交給魏萬了,讓他編成集子。魏萬是否呈上一些錢財,沒記載。幾年後魏萬中進士,編成《李翰林集》傳世,還寫了序言。除序言外,這本最早的集子未能流傳世。李白詩今存九百多首,據說只是他全部詩作的冰山一角。南宋的陸遊,常為此扼腕而嘆。

李白有一首《贈汪倫》,是表達友情的佳作: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汪倫是宣州(今屬安徽)涇縣陳村人,桃花潭是宣州的名勝。李白游到宣城,汪倫趕到城裡去迎接他,陪他暢遊桃花潭。汪倫雖是鄉下人,為人卻豪爽,不惜錢財如李白。李白要走了,忽見岸上一群人踏歌而來。踏歌:手拉手邊走邊唱,踏著節拍,涇縣一帶頗流行。汪倫的歌聲尤為響亮。而李白的眼睛更亮:這麼多人送他,還帶著許多禮物:八匹良馬、十捆好布……李白自知這一去,再見汪倫的機會很少了,不禁大為感動,佳句彷彿從天而降。

古代中國的民間,不乏汪倫式的人物。做事憑性情,不會像我們,一件小事兒也要再三掂量。

李白這些年游得很厲害,名聲陡起,不單官場文壇,民間已出現以他的名字為招牌的酒肆。在當塗(今安徽鳳陽),一位叫紀叟的老人因得了他一首詩,小酒家開成了大酒樓,而沿江兩岸,從此掛出了數不清的「太白酒家」、「太白遺風」的招牌。我沒去過鳳陽,想來今天也這樣吧?李白這首讓人發了財的詩是描寫長江的:

「天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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