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司馬相如

司馬相如是成都人,成都人有兩個特點:一是聰明,鬼點子多,二是嘴皮子厲害。兩千多年前的司馬相如是個典型的成都人,二者都具備。他本來窮得丁當響,卻以一曲《鳳求凰》,讓年輕的富家寡婦卓文君心旌搖蕩。中國文學史上,他是漢賦的代表人物,其代表作為《子虛賦》、《長林賦》、《長門賦》,受到皇帝和皇后的高度稱讚。而在民間廣為流傳的,是他和卓文君的風流韻事。取材於這段韻事的小說、戲曲、評書、話劇、電影、廣播劇、電視劇綿綿不絕。專家學者熟悉漢賦,普通百姓愛聽故事。也有大作家來湊熱鬧的,比如郭沫若。郭老寫過話劇《卓文君》,對這位有才華的美少婦稱頌有加。而我記得,2005年有個電視劇,請漂亮而清純的韓國演員演卓文君。總之,卓文君的美貌、多情是舉世公認的。司馬相如大名鼎鼎,其實也多少沾了女人的光,沾了卓文君的光。古往今來多少事,除了飲食就是男女,老一套的愛情故事永遠新鮮。曲折的、充滿懸念的、帶了一些情色意味的故事永遠打動人。而司馬相如和卓文君,完全符合這些要素。

魯迅講過:文人傳播名聲有兩種情況,一是人以文傳,二是文以人傳。眼下有些作家愛生事兒,奇招頻出,吸引大眾的眼球,走的就是文以人傳的路子。作家先鬧事兒,其次才是寫東西。司馬相如的情形還不同,他寫詩作賦在先,談戀愛在後。三十歲以前他一直落魄,碰上卓文君,命運才出現轉機。這樁使他名傳千古的風流韻事,還帶給他財運、官運。財、色、權、名他樣樣占齊了,一輩子過得舒坦。換成今天的思維,人們會一拍大腿說:這美女值,太值啦!

既然司馬相如屬於「文以人傳」這種類型,那我們就有理由把重點放在他這個人身上。我們仔細來瞧瞧,這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從他身上,我們能品出一些什麼東西來。

司馬相如生於成都的哪條街,今天已不可考。他父親作何營生,司馬遷在《史記》中也沒說。兩個複姓司馬的男人,年齡相差三十多歲,並不沾親帶故。他們同在漢武帝手下做過官,先後都出使過西南夷。武帝時代,西南這一大塊尚被稱為「夷」,含有化外之地的意思。其實說白了,就是皇權染指還有限的地方,老百姓還不大服管教。管是管束,教為教化。成都當時為一郡,郡守叫文翁,顯著的政績是興辦學堂。相如的父親可能跟他熟,送兒子到官學讀書,也學擊劍。換句話說,司馬相如是文武雙修。家裡有財產,這是不言而喻的,窮人家的孩子哪能上官學?小時候他叫司馬犬子,不是小名兒,是正式的名字,可見他父親對文字這東西還比較隔膜。四川的農村,至今仍有把兒子取名狗兒的,名字愈賤,愈能成活。司馬犬子讀了一點書,知道一點天下事了,發現這名字老土,擅自改為相如:他崇拜戰國時期趙國的外交家藺相如。「完璧歸趙」的故事,就源自這位藺相如。父親也不懂,由他改。司馬遷記載說,他成人後到長安「入貲為郎」,貲通資,就是花錢買官做,在漢景帝身邊做郎官,換個稱謂叫侍從,吃官飯但沒啥俸祿。皇帝身邊這種人一大群,有人會拳腳,有人會唱歌,有人善於扮小丑,有人寫辭賦下筆千言……個個亮出看家本事爭寵。相如為當這郎官,估計是把家底掏空了。漢代仕途窄,遠未形成龐大的官僚集團,有專家統計過,當時四千多個平頭百姓養一個吃公飯的。而眼下大約二十八個養一個。司馬相如花大價錢買小郎官,風險很高的。總之,全家人把寶押在他身上了,年復一年,盼長安傳來好消息,真是望眼欲穿。

漢景帝卻不好辭賦,善於舞文弄墨的相如找不到進身的機會,於是跳槽了,跳到梁王劉武門下。劉武好辭賦,身邊已羅列了一些寫手,比如寫過《七發》的枚乘。漢賦在形式上繼承以屈原的作品為主的《楚辭》,但內容以歌功頌德為主,內容又反制形式,漢賦在形式上也不能同屈原的詩篇相提並論。漢初的辭賦家賈誼是個例外,賈誼鬱郁不得志,不能報效國家,命運和屈原相似。當詩人遠離君王走向民間時,往往能寫出好東西,而在權貴門下討飯吃,幫閑就在所難免。所謂幫閑文人,比媚俗的文人格調更低。

包括屈原在內的中國歷代文人,都有俗的成份。通俗和媚俗是兩回事兒。

司馬相如跳槽跳到劉武門下,很努力,因為他必須和枚乘等人比個高低。他終於寫出了《子虛賦》,大大露了一回臉。大伙兒常常跟隨梁王左右,哪兒有排場就往哪兒趕,宮殿竣工啦,主子出獵啦,貴客盈門啦,廟堂祭祀啦,都是他們收索枯腸的好時機。他們穿得好,吃得好,出門有車坐,舉止有氣派。一旦來了靈感,下人急忙筆硯伺候。辭賦講究鋪排,一連串的優美詞句,整齊,押韻,吟誦又別有一番功夫。洋洋洒洒的《子虛賦》,來了一堆「於是乎……」怎麼樣怎麼樣,的確有氣勢,聽上去迴腸盪氣。應該承認,司馬相如在語言及學問上很下了一番功夫,從詩經到楚辭,到諸子著述,都要納入學習的範圍。漢賦在文學史上佔有一席,有它一定的道理。相如那個時代,國力空前強盛,辭賦家們歌功頌德,有些肉麻,但還不算十分昧良。我個人以為,特定時期的頌歌也有不少好東西,藝術感染力強,唱出了老百姓的真感情,幾十年老歌唱不夠。一般說來,辭賦寫到結尾時,也要來幾句規勸,勸主子享樂之餘要節儉,適當關注一下民生。朝廷有個叫東方朔的,也擅長辭賦,平時以滑稽本領逗漢武帝開心,卻能找時機進諫,委婉批評皇帝,做了一些好事兒。這方面,司馬相如不如他。

相如既為門客,要靠辭賦吃飯,而吃飯為天下第一樁要緊事。動物為了食物,要使盡渾身解數。人從動物來,為吃飽飯吃好飯花樣更多。即使相如不為自己,也要為父母著想,老人盼他飛黃騰達光宗耀祖呢。他離開成都,恐怕已有十來年。眼下食有魚出有車,可是沒啥積蓄,梁王隨手賞賜的金銀,他隨手花掉了。門客之間有競爭,要比拼,而成都人好面子,相如不甘落人後的。所謂千金散盡還復來,文人掙大錢,有時也容易。以他出眾的才華,能寫賦會彈琴,不愁掙不來華屋美女。可是梁王生病了,不久又死了,也未曾立遺囑,令王太子善待這些文人。一幫門客作鳥獸散,一個個愁眉苦臉。辭賦這東西,尋常百姓是看不懂的,除了一些王公貴族,市井很少人能賞。街上沒市場,只好捲鋪蓋。不像今天,某酒樓某公司開張,出高價請人作賦,有幾百個字賣上幾萬元的。

梁王死了,門客各奔前程,也許喝了一回傷心酒,揮淚而別。司馬相如西風瘦馬回成都,家裡一片破敗,父母是否還活著,司馬遷沒記載。相如閉門不出整天睡大覺,身體也有毛病,消瘦,口渴,喝不完的水。他也無錢瞧醫生,捱著吧。睡夠了出門轉悠,當時成都小,一個時辰轉完了。他穿戴華貴,有一件裘皮的衣物,系梁王所賜,但老穿它也不行。他開始動腦筋想點子。有個故交名叫王吉,在臨邛(今成都郊縣邛崍)當縣令,相如捎信給他,他很快回信,盛情邀請相如到臨邛作客。

司馬相如畢竟見過大世面,朝廷干過,王府幹過,成都有他這等經歷的找不出第二個。他幾乎窮得揭不開鍋了,可經歷是一筆潛在的財富,他動手搞開發。他的「開發公司」,專門開發自己。他不會去結交窮朋友,除非他犯神經。他都窮成這樣了,再去結交窮人,兩窮相遇只能更窮。

當時的文人,還沒有形成為底層吶喊的傳統。司馬相如更不可能,他手中的生花妙筆,主要為帝王服務,要用它奔個前程。我個人從來不認為,關注底層是文學的唯一要務。生活世界是廣闊的,審美情趣是多元的,眼中只有窮人或富人,同樣是一種遮蔽。海明威很少寫窮人,獲諾貝爾獎的《老人與海》不是聲討富人的檄文,而是人類命運的縮影。英國大哲學家羅素認為,人類文明的重大成果,幾乎都是出自有閑階層,為此他寫了《閑散頌》。品讀中國文人,這是一個重大課題。涉及到司馬相如,先順便提幾句,也算個伏筆,往後再來闡述。

當然,古今中外的文學大師,也沒有任何人是鄙視窮人的。杜甫,雨果,托爾斯泰,他們都是心向底層的偉人。相如匆匆上路了,帶著他象徵著身份的裘皮服裝,時為初春,川西壩子正碰上倒春寒。他並不知道,此行將帶給他命運的轉機。當初奔梁王,眼下趨縣令,他已經很掉價了,一路上不會很興奮。大文人朝著小縣城,哼著幾首宮廷歌曲。到縣府打打秋風,混個幕僚之類,日後再作計較。他在成都這些日子,飽一頓餓一頓的,想肉吃想酒喝,比想女人還厲害。到王吉的地盤上,酒肉是不成問題的吧?即將碰上一樁千古艷遇的男人,首先想到的是肚子問題。

王吉在縣衙為相如接風,安排他住在都亭。都亭類似縣政府招待所,但規模小,一個普通院落,兩棵老槐樹。王吉這個人,也是鬼精鬼精的,打量相如,雖然落魄,但舉止依然瀟洒,談的全是他這縣令聞所未聞的大見識,開口皇帝閉口君王。王吉佩服得五體投地,暗忖此人暫時潦倒,將來的發展卻說不準。兩人談得投機,喝空了一壇好酒。臨邛這地方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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