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屈原五

屈原殉國無爭議。

他對美政的執拗追求,使他早有赴死之心。他是唯美的,生活,藝術,政治,容不得半點瑕疵。他一生激烈。卻能在激烈中逗留,以激烈為常態,並展開他那令人眼花繚亂的豐富性。進入他的生命體驗幾乎是不可能的:誰能擁有一雙屈原式的眼睛呢?他是巫,是鬼,是神,是草木魚蟲雨雪雷電,是天庭的漫步者,是江湖的巡視者,是宇宙的追問者……原始宗教的天地渾成之態,顯現於屈原的作品中。《楚辭》大致是個整體,進入這個「整體」殊難想像。這倒不是說,字句理解艱難。從東漢王逸、南宋朱熹到現當代的集注集評,使《楚辭》在字面上的把握變得相對容易。《楚辭》中含有宋玉、景差等人的追隨屈原之作。

漢初賈宜吊屈原,是由於政治上的不得意。司馬遷為屈原作傳贊,其內心衝動和賈宜相似。屈原作為失意臣子的形象在司馬遷的描述得以凸顯。凸顯意味著:屈原的「這個」形象易於把握。而易於把握是說:文人與君王的愛恨交織的關係,由屈原作了開端,後繼者綿綿不絕。是後繼者的無窮眺望使屈原成為屈原。

「唯美」這一層,則由於楚地之原始宗教體驗的缺失,使屈原在文字中間的身影顯得游移和飄緲。游移縹緲本身也是美。

楚辭和楚聲、楚樂、楚舞、楚俗密切相關,而能以楚聲誦楚辭者,據說唐代就絕跡了。

二千三百多年來,屈原的身影既清晰又模糊,既固定又飄緲。屈原千姿百態。他活在漢語的彈性空間之中。他的作品是多維度的,具有多重指向。

屈原不能被窮盡。讀屈原意味著無限的生髮。

《離騷》、《天問》、《九歌》、《九章》、《招魂》……這些篇章所喚起的閱讀體驗是很不同的。《九歌》原是楚國南部祭神的民歌,經屈原提煉成抒情詩,人神相戀曲。《湘君》、《湘夫人》、《山鬼》、《東君》、《雲中君》、《少司命》……全是極優美的篇章。

「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撫余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這是日神東君的形象。

「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辭,乘迴風兮載雲旗。悲莫悲兮生離別,樂莫樂兮新相知…」這是司戀愛的處女神少司命的形象。目成:少司命與神堂中的以巫者出現的屈原眉目傳情。

《楚辭》的源頭性美感俯拾即是。

本文掛一漏萬。

《楚辭》是南方文化的結晶。《詩經》則是北方文化的碩果:十五國風,不見「楚風」。換言之,《楚辭》是長江流域的產物,《詩經》是黃河流域的產物。二者到了漢代並稱「風騷」,宛如長江與黃河共同滋養了華夏兒女,催生綿延百代的華夏文明。

《詩經》是四言體,《楚辭》主要是五言、六言、七言體,形式自由奔放,音韻別緻優美,開漢唐詩歌之先河。

《詩經》是民歌民謠,清新而單純。《楚辭》是個人的藝術創造,意象繁複,意境雄渾,詩人內心的巨大衝突橫陳紙上。

何其芳說:「《詩經》中也有許多優秀動人的作品,然而,像屈原這樣用他的理想、遭遇、痛苦、熱情以至整個生命在他的作品裡打上了異常鮮明的個性烙印的,卻還沒有。」

開端性的詩人,開端性地以生命寫詩。詩句噴發著生命衝動。

從屈原的作品看,他雖然生死繫於南方,卻對中原的歷史文化高度認同,沒有一點「小國寡民」的心態。而當時的楚國則被北方人稱為「南蠻」、「荊蠻」。南方文化傳播到北方,沅湘的屈子、淮水的莊子居功甚偉。老子的思想也是從南傳到北的。

楚國滅亡了,楚聲卻響徹了華夏大地。

這個歷史現象頗具隱喻性。刀槍能攻佔國土,卻對文化無可奈何;強國的戰車馳騁千里,弱國的文化悄然反攻長驅直入;帝國傾覆朝代更迭,文化源遠流長。

春秋戰國,北方多攻伐,而南方是相對平靜的。南方生活的悠久和文化的豐富是同構的,柔性之力大而無形。

北方主陽剛,南方主陰柔。

這中間可能隱藏著華夏特殊的人文地理的奧秘。

屈原流露到作品中的形象,環繞著鮮花香草。他的纏綿傾訴也透出某種柔媚。荊楚男子也許多如此。楚人亦強悍,而在楚國滅亡之後越發強悍不屈。項羽這樣的「力拔山兮氣蓋世」的人物,產生於楚國的恥辱記憶:「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項羽是力量型的,屈原是文化型的。項羽一把火燒了阿房宮,屈原卻讓南方的生活意蘊審美氣象牢牢紮根於北方。

從歷史發展的長遠軌跡看,刀槍劣勢,文化優勢。刀槍要生鏽,文化要發光。也許正是文化的發光才使刀槍入庫生鏽。文化的柔性之力是朝著生活的多元,審美的多元。或者說,文化的本質性力量是由生活的多元來維繫的,它近乎本能地拒絕刀槍。南唐之滅北宋之亡都是典型的例子。

漢代「一統天下」,過上了安定日子的漢民族卻受到匈奴的威脅。漢族與少數族的爭鬥與融合延續千百年。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生活與刀槍的嚴重對立。而現代政治智慧,則以刀槍護衛著生活。古代政治,這個智慧尚在成形的過程中。皇權既是推動力,又阻礙了它的成形。

這是中國歷史的大課題,本文僅限於幾縷猜想。

古代中國的「生活局面」,與農耕文明息息相關……

屈原的豐富性是由南方的生活所決定的。天地人神巫集於屈原一身,這在戰國時代的中原是不可想像的。中原戰亂頻仍,使「治亂」的思想成主流思想,孔子「不語亂力怪神」,有其深意在焉:他是致力於價值天空的收縮,為君權的暢行天下騰出空間。屈原則拓展「人神共存」的空間。春秋時代中原的神話也是非常發達的,屈原筆下多有涉及。屈原的視野是南北交匯人神共存。泛神,泛巫,使他筆之所觸,盡染神奇。

人神渾然一體,是朝著人的神性、詩意,朝著生活的豐富、人性的豐富。神性並不壓抑人性,神權與君權的結合才壓抑人性。神性是模糊的,神權是確定的。

由此可見,屈原與孔子有明顯的互補空間。

秦漢以降,中國歷代文人仰望著屈原。這幾千年不衰的仰望是有原因的,符合「充足理由律」。屈原是人的豐富性的開端闡釋者。王逸說:「屈原之詞,誠博遠矣!自終沒以來,名儒博達之士,著造詞賦,莫不擬則其儀錶,祖式其規範。」

《文心雕龍.辨騷》則具體闡釋說:「故其敘情怨,則鬱伊而易感;述離居,則愴怏而難懷;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候,則披文而見時。是以枚賈追風以入麗,馬揚沿坡而得奇。其衣被詞人,非一代矣。」

文人易感,文人發牢騷,源頭在屈原。易感是說:提升感受性,感受天地人神,由感受而生髮感知。感與知,是連在一塊兒的,知性(理性)並未扼殺感性。由於屈原目極天地間,立境奇高,他所畫定的感知區域籠罩著後世文人,由文人而波及讀書人,進而影響全民族。發牢騷則意味著:有深怨並棲身於這種深怨。深怨從何而來?從理想、操守、才華而來。此三者,使牢牢棲身於怨恨成為可能。人是迎著痛苦上才會有「棲身」,不然,痛苦就跑掉了,牢騷就消失了,原則就變成妥協了。這個心理模式直通儒家,在中國代代相襲影響深遠。優秀文人幾乎都是硬漢子,不向命運低頭,不拿原則做交易。他痛苦,怨恨,卻能紮根於痛苦怨恨,並在書寫中使之持存。屈原是最早、最經典的個例。深深的怨恨開出了五彩繽紛的詞語之花,而詞語之花就是生命之花。

順便提一句:屈原的作品並不是「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的結合」。沒有這樣的結合,因為屈原未曾分割。分割是現代人的發明。

歷史長河泥沙俱下,易感和發牢騷都有變式,例如朱熹批評揚雄模仿楚辭的作品是「無所疾病,強為呻吟」。無病呻吟,有意拍馬,是漢賦的兩大通病。屈原的光輝在漢代減弱了。他在漢賦作者們的扭曲的眺望中躺進了漢隸書籍,到唐宋又一躍而起……

古代南方人傑的國家情結、民族情結勝於北方。項羽的衣錦還鄉、寧死不肯過江東,是屈原之後的另一大個案。屈原為何投江?因為他是楚人。楚國近千年的歷史培育了他的國家情結。這情結包含了意識、潛意識、集體潛意識。中原諸國長期戰亂,分分合合,國家意識淡薄,策士們朝秦暮楚是家常便飯。孔子孟子韓非子,都是以諸國為國的。《楚辭》學者馬茂元先生對此有專論。

孔子的大視野,使他必須淡化他的魯國情結。而國家趨於一統,國家意識的淡薄對儒學之意識形態究竟是行不通的,誰來填補這個空缺呢?是屈原。這倒不是說,屈原主動填這個缺。是漢唐宋的文人儒者把屈原「鑲嵌」到歷史的空缺中的。這裡,又有孔子和屈原的互補空間。楚國放大為「中國」。

屈原的愛祖國,同樣是「歷史性」的,感動中國兩千多年,並且在他個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