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為什麼要品中國文人

中國古代文人幾乎都要去當官,走仕途。而西方作家不這樣,他們要麼出身貴族,要麼是醫生、神甫、律師、商人、教師……的兒子,總之,職業分布相對寬泛,吃官俸者少。中國古代文人與政治有著深廣而持久的聯繫。

古代多戰亂,不是漢人跟漢人打,就是漢族與游牧少數族打,百年興旺的家族不多。幾位貴族大文人,屈原,嵇康,李煜,李清照,曹雪芹,皆為厄運所造就。

古代文人走向官場或背向官場,其「生存路數」是高度一致的。先秦時代百家爭鳴,像孔子這樣的人連年穿梭於列國,形如喪家之犬而大腦高速運行,想透了很多大問題。秦漢結束了諸子爭鳴的局面,幾百年間雖時有反彈,卻朝著大一統:儒學一統天下。唐宋更以科舉的形式將學問與俸祿直接掛鉤。讀書人,不能金榜題名就得回家種地。「耕讀傳家」,傳了一千多年。這是中國特色。

文人去做官,未必都是好官。眾多的文人一經入官場,往往把聖人的教導拋到腦後,按官場套路行事,為非作歹者代代有之。像北宋的舒亶、李定,一個狀元,一個才子,幹缺德事卻格外起勁;已經是小人之尤了,他還滿口正人君子。再如做了宰相的晏殊,詞好,人品卻成問題,他看不起浪跡於底層的柳永,對歐陽修以貌取人,科場做王安石的手腳,安插自家人。

不過,文學大師們好像都是正人君子。

從屈原司馬遷到魯迅,誰不是正人君子呢?

文氣與浩然正氣是連通的。歪風邪氣寫不出傳世文章。阿諛奉承只能寫出令權貴開顏的文章,譬如漢賦。戰國時期,已經有「文學弄臣」這種角色,到漢代,皇權大如天,弄臣們也格外弄出了名堂,拿漢語作派場、列方陣,絞盡腦汁歌功頌德,拍馬屁拍出了高招。

司馬遷抵抗皇權,司馬相如依附皇權,這兩條線由兩位司馬作了開端,長長地延續下來。論數量相如式的人物為多。然而文豪們都排在了屈原司馬遷的身後,為什麼?因為真性情才能留下好文字,虛情假意浮誇拍馬只能得意於一時。誰想去讀那些個扭曲人性的拍馬文字呢?除非他想學拍馬。皇帝和歌頌皇帝的文字一同死去。封建社會歷朝歷代,這類拍馬文字多得數不清呢,卻被歷史輕輕的一巴掌拍進永遠的黑暗深淵。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李白這一聲喊,喊出了無數心聲。

李白的性格在常人看來是有毛病的,杜甫對此感慨說:「世人皆曰殺,吾意獨憐才。」李白的精神有如天馬行空,卻又生活在地上,於是有了矛盾,形成了張力。李白的詩歌藝術受益於這個張力區。猶如冷暖氣流相遇,生風生雨生雷電。

李白為人有毛病,稱不上道德楷模,但李白也是正人君子,一心想做「魯仲尼」似的大儒,安邦定國。他有一顆赤子之心,碰上高力士楊國忠這一類弄權高手,馬上就斜視、就對立了。他在翰林院這種地方狂飲八百天,未必不是效仿劉伶阮藉,雖爛醉如泥而心中雪亮。蘇軾稱讚他:「戲萬乘如僚友,視同儕如草芥。」魏萬頌揚他:「一生傲岸。三十年未嘗低顏色。」

盛唐中唐的翰林學士,多少人學會了進身術鑽營術晉陞為宰輔之臣。李白在這個位置上一待三年,卻只管以李白的方式行事,不管皇帝心思,終於被玄宗打發掉了。

唐朝的文人已經很強大了,奔向皇權又越過皇權。這是為什麼呢?因為他隨身攜帶了兩件寶貝:一是儒家的為政理想,二是鮮明的個性。

在深諳儒學的文人眼中,皇權至尊,但皇帝並不是至高無上的,有兩樣東西制約著皇帝:天意和堯舜時代的政通人和。文人對皇帝念叨天意、堯舜,像念緊箍咒似的,皇帝很頭疼,卻還不敢反駁:反天意反堯舜那還得了,還要不要國運、還坐不坐龍椅啊?杜甫好不容易做了個左拾遺,區區八品官,卻不按唐肅宗的意圖行事,論救房琯,從此失意。失意的杜甫還寫詩說:「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醇。」

文人堅持原則,文人不知悔改:「雖九死其猶未悔。」屈原不能在楚國為美政,於是披頭散髮行走在荊楚大地上,走了十年,郢都淪陷之後他縱身跳進了汩羅河。兩千餘年古代史,這是最偉大的自殺,將生命與美政、與祖國的命運緊緊相連。所有的中國人都景仰他,一直景仰到今天,到未來。

屈原的美政理想和清潔精神,對後世文人影響極大。傑出的文人,腦子裡除了裝著堯舜、孔孟、老莊,還裝著屈子。而自從孟子被奉為「亞聖」之後,他的「民貴君輕」的思想又使文人手中多了一件法寶,一有機會就要亮給君王看。

歷代皇帝,忌憚天意、順應民意、追隨堯舜者,皆為所謂明君。反之則為暴君昏君。

歷代的一流文人,沒有一個是小人;凡為高官者,沒有一個是禍國殃民的。這一層,值得深思。

儒家講修身,文人是修得比較認真的。

在古代社會的權力格局中,詩人們還扮演著先知的角色。中唐、北宋的士大夫在盛世的頌揚聲中頭腦清醒,睜大眼睛辨認著亂象。文人幾乎都是歷史學家,有歷史感,有大局意識。北宋文人尤其突出。范仲淹喊出的口號再過一萬年也是偉大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蘇東坡,一連串耀眼的名字,寫下了傑出的美政篇章。像蘇東坡,更是巴心巴肝為百姓謀幸福,一生輾轉幾萬里,百折不撓,「九死蠻荒吾不恨」,雖堯舜再生也不過如此吧。蘇東坡把中國古代的美政推到了極致。他同時又是文化的巔峰期繼往開來的大宗師,文化與美政在他手中完美地結合在一起。

而針對這種結合,尚鬚髮問: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結合?

蘇東坡師從歐陽修,歐陽修眺望白居易,而白居易又緊緊地盯著杜甫……長江後浪追逐著前浪。這就是所謂文化傳承、價值觀傳承、生活意義的傳承。

「品中國文人」的寫作過程中,有些未曾見過的辭彙幾乎自動涌到我的筆下:文化本能,文化基因,文化基因鏈,文化基因圖譜;生存落差,生活的意蘊層,生活的完整性……我冒昧地寫到文章里去,似乎得到了讀者的默認。

漫長的古代社會,有著大致穩定的「價值的天空」,覆蓋著巍巍朝堂和窮鄉僻壤。孔廟無處不在。這是華夏文明的特殊性,尚有待喚起深思。解構這塊價值的天空是必要的,摧毀這片天空卻是可怕的,災難性的。人是離開了「意義」就會活得很艱難的一種生物。「意義」如同蟲子的觸鬚,一旦拔掉就會四處亂轉,「昏天黑地在社會上混。」價值觀的固化和虛無化都會導致災難。西哲如狄爾泰、卡西爾、馬科思.韋伯等早已證明,生活的意義是由文化來維繫的。自然科學追求實證,而文化謀求價值觀,追求生活的意義。文化高於個體生存。

對普通百姓來說,這塊價值的天空可能會顯得有些抽象,但是對蘇軾或歐陽修這樣的文化精英來說,這塊天空是具象的、可觸摸的。文化精英們有良好的文化直覺。

歸根結底,所謂文化,就是讓抽象的東西具象化、讓無形的東西有形化、讓有效的價值普適化。

文化的抽象功能直接源於語言的抽象。

這似乎就不難理解:為什麼語言的大師往往是生活意義的大師。

孔子說:「言而不文,行之不遠。」

這裡的「文」倒不是文飾,不是漂亮詞藻。它是指運用語言的抽象功能洞察生活-社會實踐的能力。

孔子老子莊子,從及後來的釋迦,都是廣義上的文人。

也許可以這麼說:古代社會的主流價值體系主要是由文人來提供的。

歷代文人都有很強的個性、個體特徵,這也給他們的命運塗上了濃濃的悲劇色彩。由於中國古代文人幾乎無一例外地要奔官場、走仕途,所以這種悲劇也具有特殊性。西方作家與此不同。而中西文人在這個層面的對比研究似乎不多見。

古代文人奔官場是既定的格局,有趣的是,像杜甫這樣的「詩聖」在長安求官求得那麼曲折艱難,給權貴寫詩獻賦的,其內心深處的價值觀卻始終不變。究竟是什麼東西在支撐著杜甫的「不變」?

類似的發問,可以針對很多文人。

文人是堅持個性、堅持為美政的理想在先,失意倒霉在後。古代文人幾乎是失意的代名詞。不堅持就沒有失意。辨析這個綿延兩千五百多年的歷史現象,不能倒果為因。

前面提過,孔聖人也是到處碰壁的。

只有老莊這樣的東方大哲,才不跟歷史的進程正面接觸。他們生活在別處,彷彿輕鬆瀟洒地指點著華夏文明的進程。

老莊的智慧迄今是華夏文明進程中的頂級智慧之一。這樣的智慧讓時間的流逝變得無關緊要。誰能測量它的終點呢?有人怎麼也想不通,乾脆把老子說成外星人……

唐宋以來的古代傑出文人,其運思,無不在儒釋道的框架之內進行。這個卓越的、能穿越歷史的文化結構支撐著詩文的不朽,也為今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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